《在途中》第三辑

有一种白耀眼得使人羞惭

守林人 有一种白耀眼得使人羞惭
一只黑鸟像大雪的一个意外 冬天的品质
避进深山 一些事物被低沉地推翻
麦克佩斯敲门声 黑鸟的凝视
宽容的温柔 在这乌黑林立的时刻
地上的风筝 在南京的街头
冲突的黄河 而我描写的是
穿行的兔子如同黄昏的一根白发 这棵榆树的大致情况
我们看到他的时候 在黑暗和灯火之间
风在路上晃来晃去
恐龙 这个世界被疯狂的生机颠覆
我在五月的江南游走 一只轻灵的苍鹭飞过
这是今晚不可避免的事情 殷红的漆浮上桌面
整个十月 我以为是一条牛
穿过明亮的真空
醉汉回家 废弃的喷泉
曾经有一位拯救者


守林人

 
我的兄弟沦陷在那片树林
二十年不归。他的妻子
用一些树叶遮挡她的泪水
 
低落和远去的树林
被大地挽留。莺鸟迷失于
夜晚。兔子被草地围困
叶子似的变灰。我兄弟的木屋
隐蔽着灯光,山神的香火
把他在雾霭中迷惑和指引
 
我们被事物扣押,深入
它的全部苦难和神秘
创造事物的信心。啄木鸟
一次次采掘,一次次深邃
我的兄弟经受树林的庇护
和围歼,像伐木者被他手上的
 
斧子高举,被他腰部的
斧痕描绘。他二十年不归
他的妻子找遍树林,在那里
风穿起树枝上一些空洞的衣袖
雪花像昨夜遗留的
月光,擦亮深藏的寂静
 
林地无痕。只有那些树根
抓牢土地,被土地攥着
像我的兄弟。像她的爱情


有一种白耀眼得使人羞惭

--再看《白毛女》
 
当我们失去一切以后
要么变鬼,要么成神
 
破衣烂履,在悬崖间攀援
狼群,蛇和病魔
并不比这个世界危险
人一样活着,有一把野果
就足够了。但是谁曾抵抗
我勇敢的妹妹,你留在山上
我被领回了人间
 
你的长发飘起一场大雪
当一切变黑的时候
有一种白耀眼得使人羞惭
在逃的是我。贫穷,邪恶
和愤怒对你的跟踪
远不如你对我闪电般的追击
月光如水的女人
 
苦难的神!今夜我的庙门
响动,我头不敢


一只黑鸟像大雪的一个意外

 
没有什么比一场大雪的到来
更出人意料。我们各自
坐在窗前,同样的命令
已向千山万水下达
一场大雪就像一个政权那么
 
统一。崇山峻岭把雪
举向天空,最柔软的颜色
变得威严。风把雪光吹进
门窗和我们的心里,让我们
接受一种改变。忽然
 
一只上升的鸟,一只黑鸟
像大雪的一个意外
一次变态!一条盘旋的黑线
把雪山紧紧纠缠,如同一种
麻烦困扰一个庞大的
 
帝国,软弱的集团
在我认识和可能出笼的鸟中
至今还没查到这只鸟的名单


冬天的品质

 
天空到达一个屋顶的天窗
开始变亮。窗外寂寥的行人
被路摇摆。起风的时候
庵堂的风铃,神的咳嗽
惊醒一个诗人的灵感
一群人梅花一样居住在围墙里
 
被信仰隔绝,被芬芳侵害
而另一群人,在鸟群中分散
在云雾里漂浮。谁在
虚拟春天?楼宇,女人的风姿
花草的颜色,在这个城市
和那个城市并没有区别
 
空气中弥漫着井水,过滤我们
对某些事物残留的热情
风像很长的橡皮擦拭着落叶
城市打碎的部分。一只
老狗行动矜持目光高古
在门口把一种清冷守护
 
昔日的美人,落尽青丝的尼姑
古老,洁净。不是这场正在
到来的大雪,而是她们
把冬天的品质确立和捍卫
大雪只是以它的特质
为这个冬天做了一次面膜


避进深山

 
如果他停下来,暮色
就不会纵深。如果他俯下身
山就会跟着弯曲。而他
在巨大的山势下独自摇摆
像一只被自己黑暗下来的山猫
像被模糊起来的一个事件
 
没有更好的掩护。这一刻
他必须让头发长出来
和山中的密林相似。让暮色
给他戴上墨镜,让目光
也变成这种颜色。然后像影子
那样躺下,把自己变成掩体
 
在这个傍晚,他把自己
放进深山,在隐秘的山道上
摇摆。这时从某个山居的
纱窗后面看来,大山就像窗纱
捕获的一只巨兽,山风
和暮色都困在一张网里
 
他渺小到不见踪影,逃避了
一次捕缉。我担心的是他自己
他的脚步正发出移动
山体的声音;他的手正像
树木一样伸出;他的愤怒
正像远处的灯火对自己公开


一些事物被低沉地推翻

 
江水就像一阵飘起的
灰尘落下去。水位瓦解
上升的礁石和船。水草浮现
它的手捉住落在水底的鱼
和溺水者的快感(一些
事物被低沉地推翻)
 
一只水鸟跌入波谷的瞬间
它的翅膀,翅膀挟紧的白光
它一生都在下沉!它把
自己藏在一个晃动的
鸟巢后面挡住我们的视线
离天空和岸越来越远
 
(我们在一些峰谷间不停地
打滑,仿佛锯齿上的事物)
傍晚时我站在堤坡上
一滴液体溅到我的头上
那是水花的天空,是一支
雨或一颗鸟粪的底线


麦克佩斯敲门声

 
殷佛纳斯城堡逼近
鬼火似的灯烛,夜的核心
我们被自己叩击
被一种声音和尾巴一样跟在
它后面的寂静惊醒
也许,它本来就在我的
 
门上隐藏,在这个夜晚
被忽然敲响。如同深埋的
土豆被锹挖掘。血光
照亮深夜,这井一样沦陷的
夜啊!殿堂展开
神被劫持。我被召回
 
放胆纵欲,舍生忘死
今夜,我的门锁被永远撬开
门扇,谁的衣袍
抖动着我的惧怕和忏悔
从此在最荒无人烟的地方
我的门无风自开
 
我们被一个声音,被一个
新的锁孔打开和关闭
如同一首诗被诗眼拯救
海洋和雨水来临
洗不去隐蔽在我们
某个地方的一点阳光和血迹


黑鸟的凝视

--致华莱士•史蒂文斯
 
在二十座雪山上,那唯一
动弹的黑鸟的眼睛究竟
看到了什么?它是否看到了事物
被黑暗一次次抵制了的特征
被大风一阵阵移动着的明亮
 
天空坚硬。雪花像落到地面的
视线,花梗被牢牢地冻僵
这时候,谁在羊角里午睡
谁像凌乱的山峰向下滑落
一些光像蜘蛛在雪地的边缘结网
 
鸟群飞来,漫过岩石和天空
把山峦冲得赤裸。而田纳西州的
那只著名的坛子,至今置放在
山顶上君临四界。原野向它
涌起,不再荒凉。那只
 
黑鸟是否第二十次看到灵魂
像果壳一样开裂?真理像它本身
一样孤独?而我们如何像梨子
细向梨柄那样,走向纯粹
我们的凄凉?人不过是个
 
片断。那个弹蓝色吉他的人
用声音点燃葡萄酒,书籍和面包
那金色阳光中的女人用裙裾
用生命解体的丰盈焚烧
我们。谁漂浮在论点中
 
谁整夜忍受我们的思想
理性主义者整理帽子,他理念的
一部分。在秩序的轮廓中
不断消亡的尘世,我们的今天
和明天都张着相似的翅膀
 
那只黑鸟代替我们凝视
在二十座大雪抚摸的雪山上
山风连绵,雪还在下着
在这种透明的寒冷中,是黑鸟的
目光引诱我深入,停止彷徨


宽容的温柔

 
这是美人蕉。是一个女人
从容地摇着蒲扇,她的
形体幻化在阳光和空虚
背后。美人蕉来自很古代的
 
春天和我家茅庐的窗口
现在,它大面积接受阳光
风和楼体的阴影,仿佛一种
很宽容的温柔。美人蕉
 
开放在城市和命运深处
宛如一个女人放大的扇面
扑打我。美人蕉与城市
和我仍隔着一片叶子。感动
 
和伤害我的不是它大幅度的
温柔,是它温柔的大度


在这乌黑林立的时刻

 
树林像一只手把夜色
抓住,然后一切开始
迷途的人,在心里采集鬼火
那女人意乱情迷,大风般
激荡于深渊。而我
在夜色中挖一些坑,把自己
 
和窃取的金子掩埋
我们的心灵和四肢升起林子
夜气在其中弥漫。黑暗的
光辉,死亡般的深沉
给事物和我们的人生垫上
底色,在掩盖中把我们的
 
另一半公开。这是一个剔去
阳光的秘密,无比夸张的
秘密。夜色中行走的人
戴着面巾的人,回到
可怕的真实。而在白昼
阳光把我们金黄地遮掩
 
其实,我并不准备暴露自己
困难的是:我不可避免的
呼吸,像微弱的灯火
把夜色的一角掀开
我尴尬于半明半暗,辗转于
人鬼之间。而在这乌黑
 
林立的时刻,只有天使的脸
在红,像深夜的一朵烛火
像玫瑰被灰尘蒙面


地上的风筝

 
这场浩浩荡荡的大风呵
整个世界都飘起来了
阳光似乎都被风掳掠
这是风筝的节日!它们
被风激活和鼓舞,乘风而上
分配着天空,把天空变成
一个千恣百态的舞台
一场盛大的狂欢
 
而它留在那里,在那个角落
象个失败者。紧贴着
地面,从那里接受力量
大风一次次围绕,鼓吹
它的拒绝,显得
那么平静,孤独和苍凉
远远看去,它象一块
平铺着的令人尊敬的石头


在南京的街头

 
这个女人,她推着枯柴似的
老人,出现在黄昏的街头
如同一道天光忽然暴露
 
这个年轻美貌的女人
她的头发流淌着阳光。臀部
和乳房仿佛炼狱的门锁
扣押着饱满,宁静的火焰
放任于天意,动乱于宿命
她白晰,敏感的双手
在此刻把自己收回。她的
表情,狂风暴雨后的高远
那上面停满水鸟和归帆
她的目光从迷茫的尘世透出
一路上抛洒甘霖圣水。这个
 
女人。这个城市的意外
和奇迹,如此具体而空灵
她推着车子,就象提着
她的花篮,小心地让过行人
车辆,缓缓走过,仿佛踏上
天梯。这时,黄昏的旋转
嘎然而止。一片寂静
我被一道闪电击中,被一种
痛苦覆没。我感到轰鸣的
城市,我疯狂的灵魂
经过一次可怕的挑拨或抚摸


冲突的黄河

 
黄河在大地上奔突
不停地卷起和掠走自己
如同一只不安的鸟在天幕上
 
穿行。动荡的黄河
冲突的黄河!它始终面临着
这个必须解决的问题。黄河
 
被自己推动着,不断
改变方向和途径。它
漫长的一生都在驱赶和抵消
 
自己。在入海口和决堤处
黄河放走万顷波涛,疲倦地
躺在那里。解脱的
 
黄河,安心的黄河
它终于抵达平静!那是它的
家。它不远万里的目的地


而我描写的是

 
灰尘就这样描写她
灰尘在她的头上披戴假发
在她面部张贴褐色表情
她的声音在灰尘中变灰
 
灰尘就这样描写她
她的手抓住灰尘像只手套
她甩开灰尘如高扬风衣
她的长袖漫卷一大片乌云
 
她一次次被灰尘晦暗
充满,一次次把灰尘推开
赶走。灰尘就这样描写她
而我描写的是一阵
 
具体的风,一把扫帚
一名蓬头垢面的清洁工
我描写的是我在尘世的
遭遇和我坚持不懈的诗歌


穿行的兔子如同黄昏的一根白发

 
黄昏从山坡上滑落
在草丛,溪流和密林深处
开满油菜花。兔子迅速到来
我的听觉响起风一样跑动的声音
 
敏感的兔子,焦虑的兔子
穿过我的虚弱和恐惧
测量着危机还是生机的长度
穿行的兔子如同黄昏的一根白发
 
多少年,我面不改色
在心里流汗,在原地逃窜
偷取的自由到底多大面积
是否一片蓖叶就能覆盖我的安全
 
阳光飘动,它的明亮将我出卖
夜晚沉落,那是我最阔大的洞穴
一团白线终年缠绕
使树林山岗都感到束缚
 
这是在利爪和子弹到来之前
这时芳草萋萋,天高云淡
困难的兔子,对抗的兔子
在持续的危险中变得灵光闪闪
 
当黄昏需要落泪的
时候,将想起我的血滴
我满怀苦难,把祝福与祥和留在
人们的生肖,窗口和好感之中


这棵榆树的大致情况

 
上班的路上,我看到
所剩无几的榆树,瘦削地
站在冬天,乱线似的枯枝上
高挑着几只旧时的麻雀
如一些残叶。而真正的残叶
如同最后的贵族,不肯降落
表达着自己的声音
被寒风枯燥和单调的
声音。树顶摇晃着的鸟窝
空洞,牢固,寄住着一种等待
和一窝清冷的雏鸟似的晨光
这是这棵榆树的大致情况
我看着榆树,在想
这时候在榆树看来,可能
我也是一棵榆树,一棵低矮的
行走着的榆树。彼此彼此


我们看到他的时候

 
他的语言一次次跃上稿纸
书页,笔尖无法触及
它茧层下面的疼痛。那是
结实,平矮的台阶
让你轻易占领,却无法摇撼
台阶上的人劳累得像风箱
 
喘息。站在文字外面的
梧桐和月光,某个真理
或初恋,长风一样
引领他。他的语言升上悬崖
然后在谷底碎裂。裹壳散去
丰满,鲜嫩的果肉敞开
 
他像竹子一样把自己掏空
进入事物一无所有的状态
像骨骼把自身挑起
到达高度;像木柴让火
生根。这个比喻意味着
他救火的方式就是给火输血
 
就像一个点石成金的人
一生都在打造他内脏里的
石头。我们看到他的时候
他已被成堆的金子
活埋。所谓妙不可言
我们在他寂寞的墓碑前止步


在黑暗和灯火之间

 
黑暗站在窗子外面
像一面镜子的底色
他站在窗前,被黑暗堵着
被背后的灯光推到前面
 
他站在窗玻璃上,在黑暗
和灯火之间,像面临
生与死或两个国界
这时,窗外的黑暗看他
 
像一片灯光;灯光
从后面看他像一片黑暗
他觉得这种状况,就像他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风在路上晃来晃去

 
如果我们能看见风
它肯定长着真理的面孔
 
哲人的手指引我们
像扫帚指挥一群回到舞台的
尘土。女人抽打的头发
羽毛一样被风吸附的玫瑰
河坡一样俯伏的诗歌
 
风在我的杯子,口水
和搬迁的路上晃来晃去
 
风正猛的时候,总有
一个人在远方迎风而行
把风顶住!像一扇
制止盗窃的门。他是自己的
真理和深度;是风的理由


 
井悄悄升起,仿佛
一棵地下生长的大树
仿佛我们粗大的根。井边的
人,那千年的渴饮者
都是它哺育和外在的叶子
 
谁能把一口井填塞
江河枯竭。井空阔起来
从大地深处过滤血液
一场清洁的雨积蓄在那里
源源不断。在早晨
 
那些如花的女人围在井旁
衣袖高卷,像一群
戏水的鱼。她们的额头
流着汗,白晰的膀臂
裸露井水的另一种颜色
 
井仿佛来自地球那边
阳光也无法揭示这种深度
它秘密通向我们的内心
我的诗句一次次接近井底
变得空灵而深奥
 
井至今围拢和深藏着
风沙吹过,我们的呼吸
都不再清白。井像一根连接
静脉的插管,为我们的
病患一点点输液


恐龙

 
大地的主宰,高大的恐龙
把色彩分配在肢体上
目光高古,心态从容
地球和岁月被它的脚力翻动
 
石破天惊,造化的成约
一部分平静如初,在灾变中
庄严而持重,在覆灭中
衍生出千古悲剧传说
 
另一部分上了树。惊慌的鸟
在放弃中获取,在变化中
得救。自由并躲闪自由
渺小并被渺小护佑
 
如今恐龙的足音雨点般
被大地吸收。鸟鹊鸣噪岁月
事物的机变,物竞天择的
铁律。天演的过程
 
把世界变成一个天生的错误
在夜晚,我凝视天地
 
瞬间的走动,我相信
我是一只留守至今的恐龙
 
在人类的猜想中笨重地实现
在每块化石上高贵地行走


这个世界被疯狂的生机颠覆

 
铺天盖地的绿的汪洋
这恣肆的蓬勃的大绿呵
把遥远的村庄变成
大洋中的舰队和船只
把天空洗得碧绿。这个世界
 
被疯狂的生机颠覆
被大美的青春照亮
僵硬的石头也春意荡漾
而我来自都市,那个
叫人早熟的地方
如同植物,在秋天之前老黄
 
大风吹拂,阳光在波涛上奔走
阳光也变得碧绿。汪洋激荡
面对这番壮观大景
我一边淹没其中
一边在局外叹唱


我在五月的江南游走

 
今年五月,我在江南的
大地上行走,像一根瓜藤
在一大片被阳光和绿荫
覆盖的瓜田漫游。我经过的
那些城市,密集的西瓜
膨胀的果实青光四射
 
风把瓜田踩得扑扑作响
那些车辆仿佛田鼠在藤蔓上
窜动。默不作声的人民
耐旱的瓜农被风摇摆和鼓舞
西瓜成熟着。我的
 
同路人紧闭的嘴唇直流口水
而我像瓜藤那样,越走越远
越往前越软弱。我被
牵引,纠缠直到完全
混淆。如果换一种比喻
 
今年五月,我就像一个
被吸附的人,在一张透着
青光的纸币上飘动和失踪
或者,我在五月的江南游走
把自己的痛苦踩得
像江南的皮肤一样铁青


一只轻灵的苍鹭飞过

 
已是午后。太阳在水面
和拱形桥上跳跃。一只
轻灵的苍鹭飞过,它的
影子从桥顶上滑落(我们
 
正如这座拱形桥,被自身
拉弯,也许增加一只
苍鹭的影子就会坍塌)
我抬头望去,苍鹭云朵般
漂浮在阳光上,它的翅膀
 
吹开金花朵朵!我感到
一种风的提举。在这个
小镇,在午后,一只苍鹭
叩击我的视觉,所有的
 
事物被我俯瞰:下降的
垂柳,屋宇,细瘦起来的
河流,天地被一根穿行的
弦拉开(对于这座水乡
小镇,我和苍鹭以及
 
走过来,走过去的拱形桥
都是一次过客)渐渐地
苍鹭被遥远的阳光淹没
而我高飘着,忽然失重


这是今晚不可避免的事情

 
窗子打开,风给黑暗以呼吸
以雨水般的抚摸
 
这阵风来自哪里
它在到来前,是否经过
一个哲人的思想,一只鸟的
翅膀和一场煽动已久的叛变
它们连同一些弯曲的灯火
被风吹引到窗前
一部分黑暗被风揭去
另一部分更深的黑暗飘落下来
 
也许,这是今晚
不可避免的事情
我站在窗口,经受着这阵风
黑暗中,既看不到事物远去的
背影,也看不到事物
来临的状态。如同我的灵魂
既动荡着,无法安宁
又悬浮着,无处着落


殷红的漆浮上桌面

 
暗红的灯光,高悬的音乐
台布一样飘落。葡萄酒
女人的乳头,尖锐的猩红
突破我们。我诱骗一朵
杜鹃,和它在桌缝之间会合
然后夺取它粉红的花瓣
 
(我端坐桌前,神情激越
殷红的漆浮上桌面)
 
纸币像玫瑰一样开满桌子
所有目光和心脏都被它映红
火红的时代!昨天晚上
我在桌子的右边,勇敢地
谋杀了走向左边的情人
她的血红流毒一样扩散
 
(我端坐桌前,神情激越
殷红的漆浮上桌面)
 
我们旗杆一样举起这些红色
桌子一样捧住和摊开这一切
生动的表情残缺。只有
桌面泛起殷红的漆:这是
桌子,这些疲倦的木头
在脸红,一阵阵脸红


整个十月

 
整个十月,我黑暗地
停在光芒高大的草垛旁
我的情况相当于
一支被橙黄色围歼的铅笔
 
整个十月,我逃避草垛
依靠草垛,用坚硬的黑色
描绘草垛的金黄
我和草垛相互涂改着
 
整个十月,草垛征服铅笔
和我,回到自身
这座草垛,光焰整齐的
草垛!我凭借和掠夺它
 
为的是把光亮一层层削尽
把黑暗一点点抽空


我以为是一条牛

 
低沉的夕阳照见田野上
最后一条牛。昨天早晨
蓬勃的黄花,贴身大地的云朵
苦难或饥荒一样奔走
 
牛把我们拉进这个时代
如同阳光把河水照亮
行进的船只,泳动的鱼群
它们在指引着什么?最终
事物怎样被自身的力量击垮
 
战争是今天早上的事
比桌上的蔬菜还新鲜
和必要。古老的武士拖刀回马
在局外英雄泪下。迁徙
 
或返回。寂静的道路
把大地围成环状。月光朗照
岸边河柳投下怀念似的影子
我以为是一条牛,栓在
我妻子或某个人的生肖


 
风把波浪覆盖在海面上
大海从四面围来。陆地
一步步退却,椰树林
石头一步步退却,在这里
构筑起最后的阵地(这是
一艘不肯走开的船)
 
我看到大海就会想到
精卫的无奈。石子一次次
投下去,又被海潮一次次
扔上来,散落在那里
评点着大海无敌的威力
可是谁能相信这样的逻辑
 
岛呵!正是海潮的猛削
把它变得硬铮,傲气
大美悲壮(这是大海
唯一解决不了的事件)
我从千里之外赶来,和它
一起站在风浪飘摇的核心
 
一动不动!我被一种
孤独感动得一言不发


穿过明亮的真空

 
河流仿佛安静的闪电
分布在大地上。山体或远或近
轿车在柏油,广告和山脉之间
穿行。曲阜逼近。路标
 
这指示箭头对准我的弱点
使我什么地方隐隐作痛
(这是一个被泰山拔高的地方
我怕想起的地方,如同一个
罪人很怕想起家园或庙宇)
 
阳光在车窗上急骤地晃动
超前或尾追,夺路而行
如我的人生。十二年
漫长的隔离带错开某种对撞
我在隔栏的保证下危险地前行
 
其实此刻,在泰山和曲阜之间
看来,我的车辆犹如昆虫
在宿命的杈枝上蠕动
此刻,我终于布衣绳履
诚惶诚恐,聆听伟大的天音
 
(神啊,我的父亲!我如何
自拔于天命迟暮?救赎的
忏悔之声来自哪里?灾难
和尽头在东在西)村庄,树木
 
呼啸而去,车身从一个
瞬间,一段明亮的真空穿过
我不知道刚才在车上是否丢过
什么果皮,纸屑或烟蒂


醉汉回家

 
今晚这条路颠簸和晃得
厉害,他必须把它扶住
他看到父亲锹一样笔直地
站在田埂上,他老婆比他家的
凳子结实和稳重。村前屋后
上百年的老槐树风吹不动
还有什么比这片土地上的事物
可靠和稳固?这个夜晚有些
 
失真和变形,他必须把它
还原。他的家住在竹林深处
他母亲把白土路扫得像条布
一样干净。他在那里耕地
唱情歌,和邻居围着大碗
喝树上掉下虫子的酒。还有
什么比他的家酿和那里的人情
醇厚?他的头上高悬着
 
星光和晚风,耳朵挂着蟋蟀
和蛙声,他像一只蚱蜢
或独轮车在回家的路上跳动
这时,实际的楼宇和街灯
向他移来,他看到他的情人
在高大的草堆旁举着灯迎候他
这灯光仿佛更深的醉意
笼罩他,又亮得他不知所措


废弃的喷泉

 
阳光下,那朵硕大的
液体莲花凋谢。喷泉停止
 
当我们的血液枯竭
血管依然伸张在那里
将是什么样的情景?或者
 
当我们的军队弹尽粮绝
失去旗帜的旗杆为什么
在风中高举?喷泉
 
休克。死亡或苏醒
生存的天机:没有夺取
只有支持。如同只有期待
 
没有废弃。喷泉像一支火
插在那里。一个诗人
从它经过,忽然失语
 
他回到书房,用烟灰缸
不停地给君子兰浇水


曾经有一位拯救者

--致狄兰•托马斯
 
仲夏的雨,渡鸦的咳嗽
在风中尖锐地悬挂。地平线上
行走着女人文字般的体形
模糊,晦涩。一些男人的泪水
在圆形的塔顶里弄湿烛光。时间
 
像一座奔跑的坟墓捕获我们
我们月牙般高举的弯刀如何割去
彗尾?灵魂怎样让繁星滴答出
一个天堂?曾经的世纪
那么青翠,我忍受着点燃
 
群星的最初的幻象。我的恋人
在众鸟的簇拥中全身赤裸
我从她的怀抱懂得了另一颗太阳
当我的声音因海员的名字变蓝
一群鸥栖息在我的右手上
 
血液疯狂地追赶。通过
绿色导火索催动花朵的力
催动我们绿色的岁月;炸裂
树根的力,是毁灭者和拯救者
我们经验的教堂举起永生不灭的
 
信仰。我,不再年轻的诗人
在鳗鱼的幽谷旁,在临近的夜晚
讲述诗歌,被时光摇撼的
石头上掩埋的那些音符,为了
蒙难的人们能够平安远航
 
现在她的死是一次宁静的滴落
她质感的美德像铃一样
在颂扬者头上絮语。而我的
灵魂找到一位生育天使,所有
致命的事物都朝着我升起的方向


中国诗歌库 中华诗库 中国诗典 中国诗人 中国诗坛 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