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世斌诗集《门神》

第四辑 失踪

进入书房 扑克牌方阵 黄昏
某一刻 株守人 在池塘边
重读《刻舟求剑》 阅读伤害 根的状态
站成雪塑 挽歌苍凉 在理发店
他必须走向漆黑漆黑的夜晚 所谓一生就是大哭一场 你必须学会晒阳
珠穆朗玛峰 我的下场和明天 流浪的雨滴
我不知道身在何处 失踪 从这个敞开的门走出去


进入书房

 
进入书房就像进入一个虎穴
为虎肉的诱惑所骗
你得首先经受牙齿的威胁
 
就我所知,书房里
那个从远处走来的诗人
把呼救声悬挂在条幅上
准备走向遥远
那些等待放大的名字在书架上
你死我活,像挤一条逃难的船
风从第三十二页走过
变得无知,斯文,须发斑斑
稿纸布满斑马线
它提醒说世界就这么大
我走来走去,路折叠成方块地毯
没有进来的人能走出这里
我以墙壁的裂缝为路
就发现被夹在书页的空白行间
在窗前我曲折的影子透窗而出
像某种意外的事物
这就是说,书房咽完最后一片尸骨
正对那条喘息的蛇虎视眈眈


扑克牌方阵

 
方阵展开
数字也喷发火药味
一群人身居本土,心怀仇恨
手里布满枪林弹雨
 
世界在离别战争的地方波澜不起
远来的英雄、斗士和美女
卷动于昏天黑地
目光如刃,快意杀人
你梅花皇后
心机暗藏于险象丛生
野心家西泽侧身而立
对世界保留一半
火光在你额头的两岸或明或灭
 
这个世界
从来是每个人的必争之地
腥风血雨,你死我活
竟使胜负不成问题
至此,战争进入本意
寂寞和无家可归的灵魂满怀嫉愤
与自己为敌


黄昏

 
劳动的人和土地
像一对热恋者吸尽对手的生命
一滴汗珠淋湿八张脸
忽然苍老的五指纠正时间
准备活下去的人
在夏时制七点零一分出发
所有的路上一个女人摆动
三个主妇面对一条海带
进行分裂海的活动
十副面孔被一个哈欠改变
两个迟归的孩子
一个在橡皮筋上表达聪明的脚
另一个用秋千
把危险变成一千个扇面


某一刻

 
我不可能把自己留在某一刻
像壁橱里那口废钟
像我的同辈人
听时间的哀乐
用回忆和优美的事物抒情
讲生活的过错
 
忠实和感情高贵的人
囿于经验的樊笼
我置身于火柴盒似的楼层
没有远方和来路
这是走来走去的结果
享用食物,刮胡须,生儿育女
生活如这壁画
布满平静、琐碎和衰老的图案
什么都难以放弃和挽留
 
谁在对面的盒子里
火柴棒似地危险地沉默
也许每个人都在为某一刻生存
就像说到底一代人都生活在
某部电影或书籍里
我明白我在尽一生之力
等待或提防它
这种专注同样使我厌倦、沮丧
和无可奈何


株守人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坐着
过路的人走了晚耕的人走了
所有的人都走了
你也该走了
 
该离去了。树并不可靠
指望和相信什么并不可靠
下一分钟并不可靠
该来的会来吗
未来的将来吗
 
地平线那边灯火升起
又真实又生动
你又老又累如那座远山
忠实和无望的感觉光芒四射
 
起来走吧。有限的世界
被你整个丢失了
世界已经荒凉
风挑去枝头的叶子,花朵和果实
你逐渐抽象如这棵树
 
你什么时候进了书本
放学回家的孩子哭了,他说
至今你还坐着


在池塘边

 
在巨大楼层俯视下的
公园围墙附近的假山旁
在夕阳高高临照下的动物园
左侧树林深处的池塘边
在拱形桥下面的船只与船只
围拢的核心,在被
河藻与云朵轻轻抚摸着的
倒映的天空中,在晚风
尾部留下的这片水面上
鱼和鱼一样的钓者已经游走
那个老人还在垂钓


重读《刻舟求剑》

 
河流滚动而下。卷走
水草,浮木甚至河鸥的颜色
显然,在这种掳掠中
钢铁也无法停留
 
唯一能够停留的是我的记忆
它深刻,清晰
固守原地,一动不动
闪射出一种悲哀
 
这是我最后不肯丧失的
当我的船随波逐流
最终靠岸,记忆将指引我的
回追。(时过境迁
 
我至今一无所获)
这并不可笑。因为
丧失不同于放弃。有时候
我们不承认结果,只相信找寻


阅读伤害

 
少年的夜晚,我在煤油灯下
阅读那些英雄好汉                
靠他们的掠夺充饥
靠他们的体温取暖
灯光暗黄,弥补着书页
残缺的部分。(书页的底色
似乎是用陈年的灯光印刷)
那些英雄,他们在文字中呼吸
照亮了文字和灯盏
如今,我再读古籍
同名的英雄竟无法对接
他们如同戏剧演员
真相被浓厚的油彩和观众收藏
改变。我不明究里
总之,(我再也不敢开卷
我再也不敢释卷)
我和我的英雄好汉们
正在经受着深刻的伤害和威胁


根的状态

落地无根
模仿根的迷恋状态。石碇
碑和木桩藤蔓蓬乱
满山的石头流淌
野槐树,狼狐夜哭,嶙峋的路
和无路。山妖的手背上
晃动悬崖和梦
在烟熏火燎的层次
烟囱的目光深入夜晚,窗扇
和瘸腿鸟的想象低垂
远方一无所有
疲软的角,粘液和蜷曲的姿势
爱情的困难使蜗牛失明
龟息以死亡的固执
使晚风根深蒂固
在暗处,石柱的影子
小心和逼真地摇动
天空涌动沼泽
老塔沼倾斜造就的方向倒地
身长累计一生的路程


站成雪塑

 
当大地带着最后一条路
退出世界
(我的目光一片白盲)
我,来到尽头
一个姿势成为一种结果
一时停留成为一种永恒
风从雪花的间隙走来
预示我失身的破碎
一滴泪水
为我准备最后的虚无
再站一会
又站一会
给信心以脆弱的岛
给等待以假设的脚步
也许,我的根在季节里
季节的痛苦危险地集成
将我举起和解救


挽歌苍凉

酒,夜气和阴谋
疾风张扬
石头如马鬃飘摇。逃亡
使天地空阔
一生在飞越和追逐某种骗局
候鸟的目光黯黑
鸟粪如雨
残烬和女人冷却
猴面鹰为唤醒春天的感受
在秋天做爱
异地他乡
飘泊者的胆气鬼火荡漾
凭借痛苦和敌意,诗人
让自己受伤
山坳里一座石屋关闭
守林人守着困倦的林子
听见枝叶如谎言生长
空城遗址
从容冷峻于抽象
风中的旗帜游动如鱼
在望无望。一枚恶毒的果子
或一片谲词加入
动身的姿势
如挽歌苍凉


在理发店

 
那些穿白大褂的理发员
仿佛医生为患者的
头颅治病。首先是清洗
现代品质的制剂,把我脑部的
残留搓洗干净。不同形式的
刀剪适应不同症状
所向披糜,如农民割草
使我的头发疼痛。对付我的
是个红毛小伙,他的头发
翘角四起,把空气戳得
血迹斑斑。于是各种
时尚的染料,轻易就改变了我
思想的颜色。当我耳朵里
最后一点余音也被
掏空,我已被改头换面
出了店门,大街上光怪陆离
我从一个理发店来到了
一个更大的理发店


他必须走向漆黑漆黑的夜晚

 
酒棚外的夕阳踉跄着
再也举不动沉浑疲乏的庄严
雕塑群像一群病夫
被蜡黄的愤怒搅得虚弱不堪
只剩他一个人了
他捧起最后一碗酒嚎啕大哭
他必须走向漆黑漆黑的夜晚
舞一柄竹剑扮演英雄
保姆家的长桌子早已累垮了
有几双脚步是一动不动的
有几个人敢狮子盘球似的
盘弄一番太阳,然后
哂笑掸尘,与高大的历史并肩
生活痛苦常新
圣洁有苦难言
何况再一次咬碎牙齿诅咒发誓
他依然暂存于季节
他必须走向漆黑漆黑的夜晚
那边,喧嚣和疯狂潮起潮落
梧桐树的感叹号挤破了季节
男人和女人都活着
有谁指望足够的泪水证明痛苦高贵
有谁计较季节大言不惭
来之不易就来之不易吧
放下自己就是飞天!既然否认
热狂只要夸张成癖
相信就会晚霞如烟
他的夜晚已经是一条夹缝了
他必须走向漆黑漆黑的夜晚
为什么叼一支劣等烟
和一支同样劣等的调子
就算是叼着酷厉狰狞和自由自在
据说杀人放火的野蛮
曾使荒原吐血季节成烬山石生烟
一个货真价实的混蛋
他必须走向漆黑漆黑的夜晚


所谓一生就是大哭一场

 
至今我才明白:我出生时的
哇哇啼哭,只是一支
曲子的开头。后来这支
曲子从未停息。如同
我一生的灾难和厄运从未
间断(我无法对你言说
你自己欣赏这曲子的旋律)
 
(自始至终,我的故事
象一些音符响动在这支
曲子里,被它联结和贯穿)
假如死亡将至,临死前
我还想放声痛哭,圆满
完成这支曲子的结尾
这样,我就可以肯定地告诉
 
你说:我被迫来到这个世上
所谓一生就是大哭一场


你必须学会晒阳

 
(晒阳是一种十分古老
普遍的姿势)
当你在水里精疲力尽的时候
你就浮上水面,放开自己
随波逐流,像一片死鱼或落叶
这就是晒阳
 
晒阳就是要你放弃挣扎
从一种较量中退出来
这时你就发现,你像风筝似的
漂在水上,那些阻挡你沉没你的
全成为浮力
 
水底是水鬼,泥土
和另一些生物的世界
所以当你精疲力尽的时候
你必须晒阳。必须放开自己
随波逐流,像一片死鱼或落叶
这个方法十分有效
(所以晒阳这个姿势
十分古老,普遍)


珠穆朗玛峰

 
带着美人鱼般的海腥味
和海底深处的狂想
走过礁和山的全部形象
 
灵魂的骚动早随浪花退去
鸥群和带翅膀的树
在风中有去无回
用化石和冷峻的线条勾勒记忆
风雪无法解说峭拔的孤独
 
生命显示渐入绝境的过程
为什么当初不作一次停留
唱一支普通的歌
写一个默默无闻可理解的名字
成为一方角落可供栖息
 
也许本来存在至高的境界
脚步们为此而来
至高于无尽之中谁又可企及
可能的只是:丢下自己
再用固执的忆念还原
 
难说谁在万象之上弄人
这世上奇缘和悲剧未了
为后起者也为自己留一个难题
说由礁到山的逻辑


我的下场和明天

 
我看到我的前辈们一茬
一茬地老去。在街头的早晨
一只只被霜打过的茄子
一串串被时间风干的黄椒
衰老,干瘪,无精打采
看上去教人心酸。也许就在去年
他们神气活现,目光锋利
似乎主宰着一切。如今
他们蝼蛄一样偶尔出土,晃动在
街头,然后把自己深埋起来
他们节食,服药,散步
很认真地剪贴保健读品
只为了在这世上多耽搁一些时间
一批已经用过的废品
一些等待清除的枯枝
我每天碰到他们而不敢正视
不敢正视我的下场和明天


流浪的雨滴

 
随一阵不知姓名的风上路
生命变得随意
 
实际上,在任何一块石头
或土片上都能达到自己
这没有什么不同
生活无非是一次流浪
把自己抛出去
再迅速把自己消灭
 
也许终究逃脱不了轮回
那是另一回事
就算下一次到来
也只能如此
 
总之,很多事情原无所谓
譬如对面的石头
往往抱着奇怪的态度
上面的洞坑密密麻麻
在回忆什么的时候
就显得缺少些什么


我不知道身在何处

 
我不知道身在何处
在我走来的世界
地老天荒,风以蝙蝠的形态低回
时辰到了。我环顾藤蔓和蛛网
泛滥的荒凉说我走了
这声音就变得恍惚迷离
 
世界围向我,使我的想象遥远
我看到日光和尘土如烟涌起
这个世界失去了倾向
晕眩于八面来风
我带着隔世的陌生或明或暗地飘忽
身在何处此时何时
 
那在我面前虚假地晃动
始乱终弃我的到底是谁
我的目光倦于诱惑,心灵倦于回忆
世界终于无可回避
在我的面前,路摆来荡去
路是一个难题


失踪

 
烟囱穿过人群和你的思想
散布暮色
随它而来
这一刻,你误入歧途
 
眼底的站亭林立,三十年
流动的门窗岿然不动
所有的梧桐提前成为靠椅
扮演跛足
把出路深藏在巢穴里
 
这个黄昏的错误所在
粉碎你最后僵持的企图
满怀的鳞片和水草动乱
脚踏实地,遗书
如飞毯升起
 
沿着一座桥或一座脊背的
勾引,追上百年之前的人
陌生响动的人影,落叶
和果壳箱,使游魂
漫无目的
 
这已是三十年前的事情
这时,我为你擦干眼泪
回过头,在你背上
在长满苦艾,竹子
和雨水的田畦
告诉你的表妹,说你
三十年前就已回归


从这个敞开的门走出去

 
门被打开的时候
我正在某个角落翻阅典籍
拾叠一些有用的东西
像个盗墓者
 
是谁破门而入夺门而出
盗取我们
门口空无一人,纸声霍霍
门神的忠实催人泪下
 
这个世界的成果正在偷来盗去
深入空虚
沉迷于失窃的快感
或是闻风而动
对自己趁火打劫
这都毫不相干
 
总之我再也不能久留
我已一无所有
从这个敞开的门走出去
我能带去的仍旧只有一条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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