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克,1967-,出生于黑龙江省密山市一个农场工人家庭。父亲所受的教育是私塾,他从事过许多职业,如织布匠、矿工、军人、菜农等。母亲虽然是家庭妇女,没有受过任何教育,但因世代书香门第,她给了桑克最初的关于诗歌的教育。桑克1985年考入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他的诗歌作品散见于国内外报刊及30余种作品集中。自印诗集有∶《午夜的雪》(1987);《无法标题》(1988,与人合作);《泪水》(1990);《诗十五首》(1997)。曾获第一届台湾新陆小诗奖、1997年度刘丽安诗歌奖等奖项。
〖夜泊秦淮 〗
1
如果不是油腻的水声
乔奇会误以为她是在
故乡榆园的卧室∶绿眼猫咪
抱着荷包趴在自己微隆的胸部
轻哼着《猫王咏叹调》∶
为艺术为爱情我愿把小泥鳅供奉
菱花镜偎着苍白的烛火
与她的罗网构成滑稽的角度∶
绣襦上温暖的紫燕怎么可能是
你的前生?——乔奇黄梁梦的
后半截落入自责的陷阱。而今
她的主要使命是被动而狂乱地翻身
(她的阶级何时能够登上自治
的林苑高阁?吟诗作赋,手揽
俊俏的浮华少年)或者
保持同样的斜卧的姿势
引来更多的挽救的热情
(实际上她早已修改游戏的程序)
唉,初出茅庐的学徒对快乐的认识
毕竟有限,况且历史的泥瓦匠很难
将自身与罪恶之间的空隙
不露痕迹地填满。在一场空洞的
博士答辩中,外省的旁听生马蒂
耳眼儿和乔奇一样塞满好奇的苏棉
2
月色溶溶,碧空如洗。
已经三天没有甜美的
汁液撒播檀香木的酒盏。
她小心翼翼地啜饮,生怕
几片晦色的云团象几张膏药
塞住唯一的幸福的泉眼。
寂寞的白兔子了解∶
下午的乔奇蹴鞠撒欢儿
舞蹈的幻影很象杨花点点。
她把腐叶子藏在床下,任
秋天的发髻轻轻散落
水的香味在她的身体上盘桓。
她厌弃快嘴的老者,只因
他将生命的谜底过早地
揭穿,而小孩子更让她
生气——唉,奴的掘墓人
一个过去式美人
哪比得上过去式制度危险?
我完全能想象你们对
未来脸上皱纹刻薄的
议论∶粗鲁而善良的
天使,毕竟厌倦了地球上
的旅行,她把铁翅膀揉断
充作化妆品折磨傻瓜的神经。
3
她盼着战争能够延长
长寿的机会,使他永远
都别回来、纠缠于充满刺激
的游戏。在短亭,她
把一杯热茶喝凉,才感到
黑暗就是这样降临到她的
后半生!她不必再伪装成一个
弱不禁风的小伙子就能在
自由的集市挑选出满意的雄鸡
她也不必在开轩之前将颊上
金鹧鸪轰飞,锁住心中可爱的
杂念忍不住探出轩外的白脖子
所有的情人在骨子里
都是唯一的一个情人
所有的情人在形式上
都是无限的欢乐的替身
一首歌轻轻唱过
在我们年轻的岁月中
她好象找到了幸福的琴弦
而且她竟然敢在大庭广众
宣布∶我发现了飞行的指法
并把道德的脑瓜弹得嘭嘭响
“噢,小世界
请张开您性感的肥嘴唇!”
4
“噢,乔奇,趁将军在美人
怀中梦见君王的恩宠,我把
绢帕铺在盾牌上构思这封
泪染的家书(明天将是血染
念此,狼毫也都颤栗
为它不能抵抗的命运)”
“喔,乔奇,故乡的雪雁
是否还象新婚那天淘气?
门前紫榆是否还象双儿
百天的头发那般稀?
书箱是否放到太阳地
晾晒?雨是否仍箭样儿密?”
“哦,乔奇,瓷器碎了变成
瓦片儿,相思久了变成仇恨
生活中的任何变化,我不生
抱怨,天知地知,不见面
与死了有什么区别?
不如死——遗骸还余幻想的体温”
“呃,乔奇,冰凉的汉字
是隔膜的情夫,他变不成
含情脉脉的手抚摸你全身
的伤痛,或许寂寞,所以我
痛下决心∶拥吻战神
猩红的薄唇,而给你自由”
5
她告别故乡的灰尘
风尘总比它干净一些
她念着这个接近理想的
句子,玲珑的脚步顿时坦然
何况新城市的文明
与可能性的细绳在开场锣中
舞动起来,她不仅接受
这样的教育,还包括怎么和
男人斗争,过去她只面对
粗眉毛的父亲,揪她秀发的
兄弟,那个和她异姓的秀才
她的水平明显需要检验
她发现她也是一个统治者
而不仅是一块抹着胭脂的
香胰,为他们洗涤婚姻
污迹,她要指挥他们攻克
极乐的城池,并把敌酋的
心脏示众∶美是这样诞生的
情场硝烟弥漫,美酒炮弹
以吨计算,船板油漆
被磨去数层,仿佛耐性的皮肤
她却始终醒着,醒着,看着
可怜的客人,尤其知识分子
——扭扭,维护着尊严
〖漫长与不可以的狂欢节 〗
1.
一整天在酣睡,朱丽。
他能想象慵懒的样子∶
刚吃饱的波斯猫,眼睛闪着
碧色,而且是“长弘化碧”的
碧。但他宁愿她细长的身体
模拟柔媚的瓷瓶,或者干脆就是
莫迪利阿尼笔下《坐着的玛格丽达》
纤细的玛格丽达,肯定已是
法兰西乡下一堆精美的灰烬。
2.
在朱丽的记忆里,香炉的铜壁
保留着微弱的体温,透过淡青的
纱窗,她可以看见蝴蝶风筝飞行
在远郊晴和的天空中。边角发皱的
书卷则斜倚一汪墨海。她轻启朱唇
泄露哀怨的气味。不是睡眠
让她这样,而是更广大的东西。
究竟多大?她也不知道标准答案。
但一场姻缘,模糊而柔和,早已确定。
3.
檐角的蒜头灯轻曳,仿佛
一只精巧的素手拽着它的胡须。
他看见枇杷树下一枚炭黑的棋子
正在镇压一粒米白的砂子。
“不合适。”朱丽站在回廊里
微蹙的眉山,使她看上去仿佛安静的
妹妹.若是在一个月夜,她将看见
满庭清辉。而现在她只看见半勾新月
在历史中,象一个括弧,一句寒冷的内心独白。
4.
看官掩嘴胡卢而笑,小石头却不
竹桥下的暗影也不。它亲眼看见
一个清醒人脑浆的颜色。他的六弦琴
在朱丽的回忆里是一只六翼蝴蝶
专嗅芬芳的庭树,对她却置若罔闻。
他的驿舍,朱丽把它想成远在天边的
一个国度。抵达那里,要经三千弱水
五百里葱岭,都是不折不扣的障碍。
抵达了。她能否目睹“曲终人不散”的妙境?
5.
日光炽烈,朱丽,或者那只猫
头皮吱吱冒油,仿佛无形的
烙铁勤勉地工作,所以这个夏天
被称作“残酷之夏”,刽子手在唱婉约之曲
使看官轻易省略他们扭曲的黑面目。
那只是众所周知的一面,另一面
他锁于匣中,如果他正处于“灵魂的
胚芽”时期。“和繁殖有关”,他选择
顾左右而言它的方式,“左右都是灾难之星。”
6.
内城充斥釉白的火焰。被灼烧者
成了有记忆的人,他们渐渐丧失
对现实的兴趣,身体则演化成树木。
当朱丽看到庭院里的槐树,便编出
这奇异的新闻。“真是真的,”他强调
仿佛他曾是那些树木中的一员。朱丽
闭目垂首∶他是悲伤的旅行者,从他
饕餮的吃相就可看出。而她却忘记一个
朴素的常识∶女愁哭,男愁唱,猪愁吃。
7.
水波湮没柔软的头发,金鱼
首尾相接成一条灿烂的圆环。
面颊上那两滴水珠
它们掉落时拖带下来的痕迹
是朱丽看见的最后的东西。
她从院子走出来∶夜凉如水
一辆暗青色的骡车穿过碧绿的麦田。
在梦中的笔记里,朱丽深情如许∶
“尘世,我也将从你的怀抱中滚蛋。”
8.
他装模作样念书,从早晨到午夜
在玻璃动物园里。他蠢就蠢在把
“众所周知”当作“独家发现”∶玻璃
就是空气,影射他所在的辽阔的都城
他自己也被影射,准确的动词是∶“恶攻”。
他颠三倒四于修辞的游戏,这点倒象个女人。
一只不请自来的蚊子对他的肤色予以高度
评价∶这样的打印纸,不留痕迹没意思。
他附和∶蚊蚋无知写红诗(写即泻;诗即矢)。
9.
“这些绮丽变幻的闺阁风云
不过是一盆即将被历史倾覆的
洗脚水”。他喜欢文雅的辞句
喜欢在伪君子的嘴上吐一口浓痰
而他本人却不遗余力地变成
神经质的胖子,紧紧搂住正在变酸的
黄昏。每一个勾栏瓦肆的黎明
“滑雪运动员朱丽正巧妙地绕过一个个
惊险的旗隘,决定性因素∶她灵活的胯骨。”
10.
他假装他是无知的养子
无知而无畏。但他却怕冰激凌式
的三色革命,红蓝白,怕它胜过
怕朱丽的大肚子。在自由的夏天
欲望的任何一个派驻机构都有可能
独立。哦,地狱之门四季常开,而以
夏季最美.巴洛克式门环,葡萄藤蔓
玫瑰花瓣,小爱神颇富价值的鲨鱼翅
忽扇忽扇,飞临朱丽还是杨美的窗前?
11.
他研究“连续性”,颇象一次
橘子水的爱情之后一次香蕉水的爱情。
如此命名的依据∶爱情是水,随物赋形。
这意味∶爱情什么都是,即什么都不是。
多完全的幻影,朱丽沉浸在
残忍的旅行之中,大段大段贴心的台词
是她的意思,却不是她的句式。
“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到站了!”天未亮,他的嗓子就突然变细。
12.
他苦思冥想一种句子
既奇形怪状,又能一针见血。
“遗忘症的春风袭来,暖洋洋罗喂”
“拯救计划变成优雅的玩笑罗喂”
欢笑声仿佛发自地底,沉闷而有力。
她犹豫一下,请毛笔吃饱墨汁。
“理性始终被关在电冰箱里
当她把它小心翼翼地保释,她看见
它从各个角度分裂了它的身体。”
13.
挥霍时光,他撰写云蒸霞蔚的
垃圾,比平时所谓的“贱业”
更被人看不起。在海上,在暗中
他们相信∶谁也看不见我们。
这不等于刽子手找不到躲藏的秘密。
细长的黑烟已在一株梨树下
布下机会,他们硬着头皮恭候永生的机会
他故作镇静∶“我们愿意和你们共享
这顿盛宴。”朱丽心知什么是鬼话连篇。
〖组诗∶农场〗
月 光
夜里睡不着,便走到院子里
院子里挤满白色的月光。
我深吸一口气,月光仿佛
也跟着进了肺里。
冰凉的,好象一块寒铁。
但院子里的月光仍旧是满的
没有因为我的呼吸而减少。
麦 田
麦子好象穿了两套衣裳,
一身浅绿,一身墨绿。风一来
她们就换一套,好象风是个花花导演。
云彩从空中溜过,它的投影便给
麦子的衣裳画上奇诡的黑斑。
我坐在山坡上,看她们变来变去
享受着给我带来的不同快感。
乳 牛
她是悲伤的。
我失去友人时也是这样。
大眼中仿佛存了很多泪,但仅仅是存着。
默默啃着昨天啃剩的草根。
那三棱草的根是苦的,我知道。
就象不得不碰的命运。
悲伤么?手里的皮鞭也是牛筋做的。
草 甸
我的乐园不多,这儿算是一个。
一墩墩草堆,水洼是清澈的
灌木本分地保卫着它的宁静。
圆眼青蛙和长翅蚂蚱在碧绿的草毯上
做着自由的体操。
我用柳条儿把刺玫果穿成串儿
查着它的数目,象个痴迷的和尚。
野 鸭
它飞得不远,总围着
水泡子附近的草滩。
那里有它的爱人在孵蛋。
当晚霞出现的时候,它
优美的飞翔的姿态
让我留恋。
让我留恋的还有美味的鸭蛋。
拖 拉 机
在丘陵上爬着,仿佛
红色的瓢虫。
我离得远,听不见它性感的
中音,仿佛我生活在
黑白色的默片里。
这样也好,所有的解说词
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沼 泽
草群覆盖隐秘的水面。
低矮的唐菖蒲挥舞着短刃
一边倒,哦,可怜的芦苇!
在它们身后,逝水做着
勤恳的女人。
洗衣女人在它尽头的溪边,
传播着连队里的新闻。
白 桦
白桦好象干净的中学生。
这是一个诗人说的,我亲耳听到。
我喜欢干净这个词。
现在我把它当作对事物的最高评价。
瞧,她长得多干净。
瞧,我的心多么干净
一个小小的细菌就要了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