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石岛周刊第56期
2001/03/22
聂鲁达专辑
[说明]聂鲁达(1904-1973),主要作品有《二十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1924)和《诗歌总集》(1950)。1971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灵石岛译诗库已经收录聂鲁达诗作53首。特别要感谢抚琴居主人扫校了聂鲁达的代表性长诗《马克丘·毕克丘之巅》。本专辑精选了其中的部分作品。
1 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选二)
2 五月季风
3 国际纵队来到马德里
4 刀锋边沿
5 奏鸣曲与毁灭
6 诗歌
7 马克丘·毕克丘之巅(完整版)
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选二)
13
女人的身躯啊,洁白的山峰,洁白的腿,
你像一个世界,躺着委身于我。
我粗壮的农夫的身体开垦你
并使儿子从大地深处坠地。
我仅仅是个通道,鸟儿们从我身上飞出,
夜用它压倒一切的力量淹没了我。
为生存下去我锻造你像锻造一支武器,
像我弓上的箭,像我弹弓上的石。
最猛烈的时刻来了!而我爱你。
你的肌肤,你的毛发,你的焦渴而坚实的乳房。
哦,那酒盅般的双乳!哦,那动情的双目。
哦,那玫瑰般的腹部!哦,你的喘气,低沉而又悲伤!
我的女人的身躯啊,我要你永远优美。
我的渴望,我的无边的欲望,我那来回摆动的道路。
我那永恒的焦渴流淌的黑色河床
和我那随之而来的疲倦,我的无限的疼痛。
沈睿 译
17
思念的,纠缠的阴影在深邃的孤寂中。
你在远方,噢,比谁都远。
思念的,无拘无束的鸟群,消溶的形象,
掩埋的灯。
雾霭的钟楼,在多么远的远方!
窒闷的哀叹,辗转的朦胧希望
沉默寡言的磨坊,
黑夜落向你,面庞向下,远离城厢。
你从外地来,陌生得象件物品。
我思索,探寻广袤,生命在你之前。
我的生命置于任何人之前,我艰辛的生命。
面向大海放声长啸,在岩石之间,
自由奔放,疯狂,在海浪之中。
悲伤的怒潮,啸声,海的孤寂。
奋勇直前,暴烈地伸展向天空。
你女人,你是什么?什么光,什么风信
在广阔中扇动?你的过去象现在一样遥远。
森林大火!燃烧着蓝色的十字架。
燃烧,燃烧,火焰扬起,火花挂在光辉的树上。
垮下来,噼啪作响。火,火。
我的心灵舞动,憔悴于火的发鬈。
谁在呼唤?什么样的沉默塞满了回音?
怀旧的时刻,幸福的时刻,孤寂的时刻。
我的时刻在这一切之中!
风唱着歌,窜过狩猎的号角。
泫然欲泣的热情缠紧我的身体。
所有根脉的摇撼,
所有波涛的攻击!
我的心灵在游荡,快乐,悲伤,绵绵不尽。
思念的,掩埋在灯的深邃的孤寂之中。
你是谁?你是谁?
程步奎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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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季风
驿站的风,绿的风,
载着虚无和水,熟识灾难,
扬起凄凉的皮革
和稀薄物质造成的旗,像救济金;
曾经在此栖身,银色的,冰冷的,
易碎犹如巨人手中的玻璃剑,
在这许多呵护它惊恐的叹息的力量之间,
它滴落的泪,它徒然的沙,
包围在咆哮冲击的能量里,
像赤身上战场的人
举起苍白的躯体,迟疑的信念,
一滴被侵略的战粟的盐。
如此微弱的光,如此闪烁不定的火,
能怎样安息,抱什么可怜的希望?
向什么举起饥饿的斧头?
摆脱什么物质,逃避什么光线?
它纤长颤动的光
逶迤如充满睡意的
悲哀苍白的新娘的长裙。
因为阴影和混乱所触及的一切,
都向下堕,液状、悬空、没有和平,
在空虚中手无寸铁,被死亡征服。
哎,这是期待着的日子的去处,
走向匆遽的信札、船只、交易,
死亡,安稳而潮湿,自己没有天,
它芬芳的行帐,浓密的枝叶,
活泼的彩霞,活的呼吸,在哪里呢?
静止着,披着垂死的光华和混浊的鳞,
它将目睹自己被雨水分割,
被吸满水的风袭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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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际纵队来到马德里
早晨,一个寒冷的月份,
挣扎的月份,被泥泞和硝烟污染的月份,
没有膝盖的月份,被不幸和围困折磨的悲伤的月份。
人们透过我家湿漉漉的玻璃窗
听见非洲的豺狼用步枪和血淋淋的牙齿嗥叫,
我们除了火药的梦境,没有别的希望,
以为世上只有贪婪、暴戾的魔王,
这时候,冲破马德里寒冷月份的霜冻,
在黎明的朦胧中
我用这双眼睛,用这颗善于洞察的心灵
看到赤诚、刚救的战士们来了
他们岩石般的纵队
机智、坚强、成熟、热情。
那是悲伤的时刻,
妇女们正忍受着
像可怕的歹徒一样的别离,
西班牙的死神比其他地方的死神更加粗暴、凶残
布满种植麦苗的农田。
在街上人们受伤的血
和从住宅被毁坏的心脏里流出来的水汇合在一起:
孩子们被折断的骨头,母亲们
披着丧服、令人心碎的沉默不语,
手无寸铁的人们再也睁不开的限晴,
这就是损失和悲伤,
就是被站污的花园,
就是永远被杀害的鲜花和信仰。
同志们,
这时
我看到你们,
我的眼睛至今仍充满自豪
因为我看见你们冒着清晨的冰霜
来到卡斯蒂利亚纯粹的战场,
像黎明前的钟声一样
肃静、坚强,
你们庄严隆重,蔚蓝的眸子来自远方,
来自你们的角落,来自你们失去的祖国,
来自你们的梦乡.
满怀着燃烧的柔情,肩扛着步枪,
来保卫西班牙的城市
这里遭围困的自由正被野兽吞噬
会倒下和死亡。
弟兄们,从现在起
让男女老幼,尽人皆知
你们庄严的历史、你们的纯真、你们的坚毅
下至硫磺气体腐蚀的矿井,
上至奴隶非人的阶梯,
让它传到所有绝望人们的心底,
让所有的星星,卡斯蒂利亚
和世界上所有的谷穗
都铭记你们的名字、你们严酷的斗争
和像红橡树一样坚实的伟大胜利。
因为你们以自己的性命
使丧失的信仰、空虚的魂灵
和对大地的信任重获新生,
一条无穷无尽的河流,带着钢铁和希望的鸽群,
沿着你们的富饶、你们的高尚、
你们战友的遗体
犹如沿着鲜血染红的山谷流淌。
(赵振江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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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边沿
这是我期待的温和的灵魂,
这是今天的灵魂,固定
犹如月亮的碎片,
在可怕的仁慈中窒息、静止。
如果一块石头落下
像夜空
出现的拳头,
我会用杯子接住它:
用满满的光
接住游移的黑暗,
接住不安的天体。
我只想要天上的青春
和丰饶的大地的
一次颤动:
只想要一次火的冲击,
一次降落。
幽暗的大地啊,请救我脱离钥匙:
假使我能打开,制住
而灾回去关起天空坚硬的门,
便可以证明我什么也不是,
证明我谁也不是,
证明我未曾存在。
我只期待一颗星
月亮的袖箭,
天石一线光,
在春天蔓生的
青草世界里,在乳房的乳汁里,
在漫游的慵懒的蜜里
安静等待;
等待希望,
我坚信自己
已经
跟暴风雨签定了协议,
已经跟愤怒和解,
已经打开灵魂,
已经听见杀手进门,
可我跟黑夜在谈心。
又一个来了,狗吠着这样说。
我霜雪的眼睛,
银灰地哀恸,
是苍天所赐,
我看不见刀看不见狗,
听不见吠声。
而我在这里,当种籽诞生,
并且象嘴唇一样张开,
一切又新鲜又不可思议。
我是死人,
给杀掉了,
我正在同春天
一同诞生。
这儿有一片叶子,
一只耳朵,一声低语,
一个念头:
我正在从新生活,
由脚趾到头发
充满痛楚,
我的嘴巴在笑:
我站起来
因为太阳出来了。
因为太阳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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奏鸣曲与毁灭
在走了许久之后,谁知道有多长和多远,
糊涂得好像去庄园和领地,
悲苦的希望单独支撑着我,
与坏伴相随,各怀异梦,
我热爱那仍存于我眼中的坚韧,
在心中仍倾听我的骑手的脚步,
仍咬住睡眠之火和毁掉的盐:
在夜晚,在黑暗中,在飞翔的悲伤里,
是他在不停地注视着营地的边缘,
旅人毫无防备,
羁留在渐黑的阴影中,在颤动的翅翼中,
我感到自己的存在——我石头般的手臂保卫着我。
在泪水的科学中人不可能制造圣殿
在我的单调的,努力工作的下午,
在荒凉的披盖着月光的墓地,
熟悉的蜘蛛们,我爱得如此强烈的废墟,
我珍视着我失掉的自我,我有瑕疵的体格,
我的银色的打击和永恒的丧失。
滚圆的葡萄闪烁着,它葬礼的酒
仍在抖动,仍在留存,
贫瘠的占有,那不可靠的家,
谁曾举行过煤渣的典礼?
谁爱那丧失的事物,关心绝对的东西?
父亲的骨骸,失事船只的残骸,
他自己的告别,他自己的逃避,
他自己悲哀的力量,他的悲苦的神?
我躺着等待,此刻,等那无生命的,那伤害,
等那奇怪的证明——我举起它
用残酷的方式,写于灰烬中,
是我选择的被忘掉的形式,
我给大地的名字,我梦想的价值,
用我冬天的眼睛,我分成的
天边无际的数量,在这世界的每一天。
1933
沈睿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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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就在那个年龄……诗歌来临
寻找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它
从哪儿来,从冬天或从一条河。
我不知道如何或何时,
不,他们不是声音,他们不是
词语,不是静寂,
但我从街道上听到了它的召唤,
从夜的枝桠,
从人群中突然,
在野火中
或孤独的归途中,
没有面孔的我在那里,
而它触摸着我。
我不知该说什么,我的嘴
没办法
念出名字,
我的双目失明,
而某种东西在我灵魂中发动,
高烧或忘掉的翅翼,
而我开始设法
摸索着
那火,
写下了第一行模糊的诗,
模糊的,没有物质,纯粹
胡言乱语,
一个什么也不懂的人的
纯粹智慧。
而突然我看见
天空
松散
打开
行星们
悸动的新开地
有洞的阴影
全是窟窿
被箭,火和花朵射穿,
风激荡的夜,宇宙。
而我,微不足道的存在,
沉醉于伟大的星空,
广漠
神秘的
表象,形象
感到自己是那深渊的
纯粹部分,
我与星星共转,
我的心在风中起飞。
1964
沈睿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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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丘·毕克丘之巅
王央乐译
这首诗是聂鲁达最有影响、发表次数最多的诗作之一。
最早于1946年发表在委内瑞拉《全国文化杂志》上,1950年
收入《诗歌总集》(一译《漫歌集》)第二版。马克丘·毕
克丘位于安第斯山东南部,在库斯科城西北,离城约 112公
里,是古印第安人的城堡,南北长700米,东西宽400米,在
萨坎台雪山的山腰上,由 216座建筑物的废墟组成。聂鲁达
于1943年10月22日骑马参观了这座古城堡,两年后创作了这
首长诗。全诗十二章,正如与马克丘·毕克丘(Macchu
Picchu)的十二个字母、乃至一天的十二小时和一年的十二
月吻合,尽管这与古印加文化并无相通之处。
I
从空间到空间,好象在一张空洞的网里,
我在街道和环境中间行走,来了又离开。
秋天来临,树叶舒展似钱币,
在春天和麦穗之间,是那最伟大的爱,
仿佛在落下的一只手套里面,
赐予我们,犹如一轮巨大的明月。
(那些动荡的岁月,
我是在身体的风暴中过去的;
钢铁变成了酸性的沉默,
夜晚被拆散,直到最后一点细屑,
那是新婚的祖国受到侵犯的纤维。)
一个在提琴之间等待着我的人,
逢到一个世界如同一座埋葬的塔,
塔尖埋得那么深,
比所有的嘶哑的硫磺色的树叶还要深;
还要深,在地质的黄金里,
好象被多变的气象所包裹的剑。
我把混沌而甜蜜的手
深入到大地最能繁殖的地方。
我把额头置于深沉的波浪之间,
象一个水滴,降到硫磺的宁静里;
象一个盲人,回归于
人类的消耗殆尽的春天的素馨。
II
如果花还在把长高的幼芽交给另一朵花,
石块还在它钻石和砂砾的
破碎外衣上保留着零落的花朵,
而人则揉皱了从海洋汹涌源头
收集来的光明的花瓣,
钻凿着在他手里搏动的金属。
突然,在衣服和烟雾中,在倾圯的桌子上,
仿佛一堆杂乱的东西,留下了那灵魂:
是石英,是嫉妒,是海上之泪,
仿佛寒冷的池沼:然而他还是
用纸,用恨,杀死它,折磨它,
把它压倒在每天踩踏的地毯上,
在铁丝网的邪恶衣服里把它撕碎。
不:在走廊上,空地上,海上或者路上,
谁不带着匕首(犹如肉色罂粟)
保卫自己的血?虎列拉已经使
出卖生灵的悲惨市场气息奄奄,
于是,从梅树的高处,
千年的露水,在期待着它的树枝上
留下了透明晶莹的信息,啊,心哟,
啊,在秋季的空虚里磨得光秃了的额头。
有多少次,在一个城市冬天寒冷的街上,
公共汽车上,黄昏的船上,
或者最沉重的孤独里,节日的夜晚,
钟声和阴影,人们欢乐地相聚在一起,
我想停下来,寻找那深奥的永恒的脉络,
那是从前铭刻在石块上或者亲吻所分离的闪光里的。
(谷物里面,是象怀孕的小小乳房似的
一个金黄故事,无穷无尽地重复着一个数字,
那胚芽的外皮,那么柔嫩,而且
总是一模一样,脱壳而出如象牙;
流水之中,就是莹洁的祖国,
从孤寂的白雪直至血红的波浪的原野。)
我什么也没有抓住,除了掉落下来的
一串脸或者假脸,仿佛中空的金指环,
仿佛暴怒的秋天的衣衫零乱的女儿,
她们使庄严的种族的可悲之树难免战栗。
我没有地方可以让我的手歇息,
它象套着锁链的泉水那样流动,
或者象大块的煤或水晶那样坚定,
我伸出的手应该得到恢复的热力或者寒意。
人是什么?在他说话的哪个部分,
在仓房和嘘声之间,展开了生命?
在他金属的运动的哪个地方,
活跃着那不朽不灭的生命?
III
生灵就象玉米,从过去的事情的无穷谷仓中
脱粒而出;从悲惨的遭遇,
从一到七,到八,
从不止一个死亡,而是无数死亡,来到每个人身上。
每天,只是一个小小的死亡,只是尘土,只是蛆虫,
是郊外泥泞里熄灭了的灯,一个翅膀粗壮的小小死亡,
刺入每一个人,仿佛一支短矛。
那是被面包,被匕首所困扰的人,
是牧人,是海港的儿子,或者扶犁的黑苍苍领袖,
或者拥挤街道上的啮齿动物。
一切的一切都在昏迷中等待他的死亡,他的短
促的每天的死亡。
他的日日夜夜的倒霉的苦难,
仿佛一只颤栗地捧起来喝着的黑杯。
IV
强暴有力的死亡,多次邀请我,
它好似海浪里看不见的盐,
扩散着它看不见的滋味;
它好似下沉与升高各占一半;
它好似风和冰河的巨大结构。
我来到铁的边缘;来到
空气的峡谷,农业和石块的尸布;
来到穷途末路的空虚星座;
来到昏眩的盘旋的道路;但是,
啊,死亡,无垠的海,你不是一浪接一浪地
前来,而是仿佛明净的夜的奔驰,
仿佛夜的全部数字。
你从不来到了在口袋里翻搅;
你的来访,不可能没有红的祭服,
没有沉默所包围的曙光的地毯,
没有高飞的或者埋葬的眼泪的遗产。
我不能爱一个生命象爱一株树,
树冠(千万树叶的死亡)上一个小小的秋天,
全是虚伪的死,以及
没有土地没有深渊的复活。
我要在更加广阔的生命中游泳,
在更加宽畅的河口,
等到人们逐渐地拒绝了我,
关上了能关上的门,让我泉源的手
不再触摸那不存在的伤口,
于是我要,一条一条街,一道一道河,
一座一座城,一只一只床,
让我的发咸的骨殖穿过荒漠,
在最后的贫穷的屋子里,没有灯,没有火,
没有面包,没有石块,没有沉默,
孤零零地,踯躅在我自己的死亡里死去。
V
庄严的死亡,你不是铁羽毛的鸟,
不是那个贫穷住所的继承者,
在匆忙的饮食中,松弛的皮肤下所带来;
而是别的,是停息的弦的花瓣,
是不迎向战斗的胸脯的原子,
是落到额头上的粗大的露珠。
这一块小小的死亡,它不能再生,
没有和平也没有土地,
只是一副骷髅,一只钟,人们在它之中去死。
我掀开碘的绷带;把双手伸向
杀死死亡的无穷痛苦;
在创伤里,我只逢到一阵寒风,
从心灵的模糊的隙缝里吹进。①
①以上五节,是诗人在登上马克丘·毕克丘之前,抒发对
人民的苦难、暴力和贫困所造成的死亡,以及自己的不幸遭
遇的悲忿之情。
VI
于是,我在茂密纠结的灌木林莽中,
攀登大地的梯级,
向你,马克丘·毕克丘,走去。
你是层层石块垒成的高城,
最后,为大地所没有掩藏于
沉睡祭服之下的东西所居住。
在你这里,仿佛两条平行的线,
闪电的摇篮和人类的摇篮,
在多刺的风中绞缠一起。
石块的母亲,兀鹰的泡沫。
人类曙光的崇高堤防。
遗忘于第一批砂土里的大铲。
这就是住所,这就是地点;
在这里,饱满的玉米粒,
升起又落下,仿佛红色的雹子。
在这里,骆马的金黄色纤维
给爱人,给坟墓,给母亲,给国王,
给祈祷,给武士,织成了衣服。
在这里,人的脚和鹰的脚
在一起歇息于险恶的高山洞穴,
以雷鸣的步子在黎明踩着稀薄的雾霭,
触摸着土地和石块,
直到在黑暗中或者死亡中把它们认识。
我瞧着衣服和手;
瞧着鸣响的洞穴里水的痕迹;
瞧着那被一张脸的接触所软化的墙,
它以我的眼睛望着大地上的灯,
它以我的手给消失的木材上油,
因为一切的一切:衣服,皮肤,杯子,
语言,美酒,面包,
都没有了,落进了泥土。
空气进来,以柠檬花的指头,
降到所有沉睡的人身上;
千年的空气,无数个月无数个周的空气,
蓝的风,铁的山岭的空气,
犹如一步步柔软的疾风,
磨亮了岩石孤寂的四周。
VII
独一的深渊里的死者,沉沦中的阴影,
那深沉的程度,
就如你们的庄严肃穆一样。
那真实的,那最炽烈的死亡来到了,
于是从千疮百孔的岩石,
从殷红色的柱头,
从逐级递升的水管,
你们倒下,好象在秋天,
好象只有死路一条。
如今,空旷的空气已经不再哭泣,
已经不再熟悉你们陶土的脚,
已经忘掉你们的那些大坛子,
过滤天空,让光的匕首刺穿;
壮实的大树被云朵吞没,
被疾风砍倒。
它顶住了一只突然压下的手,
来自高空,直至时间的终结。
你们不再是,蜘蛛的手,
脆弱的线,纠缠的织物;
你们失落的有多少:风俗和习惯,
古老的音节,光彩绚丽的面具。
但是,石块和语言坚定不变,
城市好象所有的人手里举起的杯子;
活人,死人,沉默的人,忍受着
那么多的死,就是一垛墙;那么多的生命
一下子成为石头的花瓣,永恒的紫色玫瑰,
就是这道冰冷殖民地的安第斯山大堤。
等到粘土色的手变成了粘土,
等到小小的眼睑闭拢,
充满了粗砺的围墙,塞满了堡垒,
等到所有的人都陷进他们的洞穴,
于是就只剩下这高耸的精确的建筑,
这人类曙光的崇高位置,
这充盈着静寂的最高的容器,
如此众多生命之后的一个石头的生命。①
①马克丘·毕克丘曾经有过光辉灿烂的文化,怎么会突然
消灭,成为一座废墟,至今无法解释。
VIII
跟我一起爬上去吧,亚美利加的爱。
跟我一起吻那秘密的石块。
乌罗邦巴①奔流的白银,
扬起花粉,飞进它黄色的杯子;
飞在藤蔓纠结的空隙里,
飞在石头的植物,坚硬的花环间,
飞在山间峡谷的静寂上。
来吧,微小的生命,来到泥土的
两翼之间,同时——晶莹而凛冽,
冲击着空气,劈开了顽强的绿玉,
狂暴的水啊,来自白雪的水。
爱情,爱情,即使在险恶的黑夜,
从安第斯敲响的燧石,
直至红色膝头的黎明,
都总在凝望这个白雪的盲目的儿子。
啊,白练轰响的维尔卡马约,②
在你雷鸣的水流破碎成为
白色的泡沫,仿佛受创的雪之时,
在你强劲的南风疾驰而下,
唱着闹着,吵醒了天空之时,
你这是带来的什么语言,
给予几乎刚从你安第斯泡沫脱出的耳朵?
是谁抓着寒冷的闪光,
锁住了留在高处,
在冰凌的泪珠中分割,
在飞快的剑光上鞭挞;
猛击坚强的花蕊,
引向武士的床头,
使岩石的终极大为惊慌?
你那被逐的火花说的是什么?
你那秘密的背叛的闪光
曾经带着语言到处旅行?
是谁,在打碎冰冻的音节,
黑色的语言,金黄的旗帜,
深沉的嘴巴,压抑的呼喊,
在你的纤弱的水的脉管里?
是谁,在割开那从大地上来看望的
花的眼皮?
是谁,抛下一串串的死者,
从你衰老的手里下降,
到地质的煤层中
收取他们已经得到的黑夜?
是谁,扔掉了纠结的树枝?
是谁,重新埋葬了告别的言辞?
爱情,爱情啊,别走到边沿,
别崇拜埋没的头颅;
让时间在泉源枯竭的大厅完成自己的塑像,
然后,在飞速的流水和高墙之间,
收集隘道中间的空气,
风的并列的平板,
山岭的乱冲横撞的河道,
露水的粗野的敬礼,
于是,向上攀登,在丛莽中,一朵花一朵花地,
踏着那条从高处盘旋而下的长蛇。
在山坡地带,石块和树丛,
绿色星星的粉末,明亮的森林,
曼图③在沸腾,仿佛一片活跃的湖,
仿佛默不作声的新的地层。
到我自己的生命中,到我的曙光中来吧,
直至崇高的孤独。
这个死的王国依然生存活跃。
这只大钟的钟面上,兀鹰的血影
象艘黑船那样划过。④
①乌罗邦巴,秘鲁的一条河流。
②维尔卡马约,秘鲁的一条河流。
③曼图,山谷名。
④诗人怀着对美洲的爱,向上攀登,俯视两条湍急的河流,
一个深谷。
IX
星座的鹰,浓雾的葡萄。
丢失的棱堡,盲目的弯刀。
断裂的腰带,庄严的面包。
激流般的梯级,无边无际的眼睑。
三角形的短袄,石头的花粉。
花岗岩的灯,石头的面包。
矿石的蛇,石头的玫瑰。
埋葬的船,石头的泉。
月亮的马,石头的光。
平分昼夜的尺,石头的书。
阵阵风暴之中的鼓。
沉没时间的珊瑚。
把指头磨光的围墙。
使羽毛战斗的屋顶。
镜子的枝条,痛苦的基础。
乱草所倾覆的宝座。
凶残的利爪的制度。
依着斜坡的强劲南风。
绿松石的一动不动的瀑布。
沉睡者的祖传的钟。
被统治的雪的颈枷。
躺在自己塑像上的铁。
无可接近的封闭的风暴。
美洲豹的手,血腥的岩石。
帽样的塔,雪样的辩论。
在指头和树根上升起的黑夜。
雾霭的窗户,坚强的鸽子。
凄凉的植物,雷鸣的塑像。
基本的群山,海洋的屋顶。
迷途的老鹰的建筑。
天庭的弦,高空的蜜蜂。
血的水平线,构造的星星。
矿石的泡沫,石英的月亮。
安第斯的蛇,三叶草的额头。
寂静的圆顶,纯洁的祖国。
大海的新娘,教堂的树木。
盐的枝条,黑翅膀的樱桃。
雪的牙齿,寒冷的雷声。
爪一样的月亮,威胁的石块。
冰凉的发髻,空气的行动。
手的火山,阴暗的瀑布。
银的波浪,时间的方向。①
①以上以示马克丘·毕克丘的雄伟。
X
石块垒着石块;人啊,你在哪里?
空气接着空气;人啊,你在哪里?
时间连着时间;人啊,你在哪里?
难道你也是那没有结果的人的
破碎小块,是今天
街道上石级上那空虚的鹰,
是灵魂走向墓穴时
踩烂了的死去的秋天落叶?
那可怜的手和脚,那可怜的生命……
难道光明的日子在你身上
消散,仿佛雨
落到节日的旗帜上,
把它阴暗的食粮一瓣一瓣地
投进空洞的嘴巴?
饥饿,你是
人的合唱,你是秘密的植物,伐木者的根;
饥饿,你要把你这一带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