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石岛周刊第51期
2001/02/15
亲情专辑
1 朱文:父母在,不远游
2 张曙光:照相簿
3 张海峰:诗章(31)
4 杨键:母爱
5 桑克:母亲十四行
6 彭凯雷:回家
7 陈鱼:在深夜呼吸,旁边是我母亲
8 翟永明:母亲
9 于坚:感谢父亲
10 小海:父亲的宣言
11 吕德安:父亲和我
12 陆忆敏:出梅入夏
13 黑大春:白洋淀的献诗
14 舒婷:呵,母亲
15 多多:我读着
16 袁可嘉:母亲
17 宋晓贤:母亲
朱文
父母在,不远游
1
就是这么一棵树。在一大块
窗玻璃上只占
这么一小块
树苗在玻璃之外藉阳光雨露长成树
我在玻璃之内藉父母关怀长成人
日照短暂的上午,发光的
不是太阳,而是树。我是
一道暗淡的光线,透过玻璃
不为人知,在树的光圈里
断断续续地存在
树的青春令我感动
它在生长,不因我的注视而停顿
我改变站立的位置,向后
向后,再垫上砖块,让
那棵树撑满我的视角
2
阳光灿烂的日子,应该
晒晒太阳
我就蹲在附近,就在那棵树的
旁边,听得见父母的叫喊
先晒晒我的正面,转过
身去,再晒晒我的背面
我要吸收双倍的太阳,以便
回到房里,分一个太阳
给我的父母
鸟群飞过,落下鸟粪
和一个妻子
我站在门口,牵着妻子的手
放在背后。爸爸
爸爸,请允许我带她回家
3
一个房间分成两半
一半属于父母,一半是妻子和我
我一定要在这个房间里生出我的儿子
二十四年前父母在这生下了我
我还要把我的房间分成两半
让我的儿子在这生出我的孙子
总之,人丁兴旺。
房间里有人叫:儿子!
我们一起答应
4
最大的房间是我父母的房间
最小的只有鸽子笼那么大
住在靠窗的一家报告当天的
天气:今天晴到多云,
有时阴,偏北风3-4级
大家齐声说:知道了
然后用一堆瓦罐盛汤盛饭
爸爸妈妈,只要
您们活着,我就像那棵树
在哪生根,就在哪发芽
直到枯死,直到被锯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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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曙光
照相簿
母亲的微笑使天空变得晴朗。
她白色的衣裙
盛开在一片收获的玉米地里
使59年的某个夏日成为永恒。
我怯生生地站在那里,拿着一架玩具飞机
那种双翼的,二次大战前使用的那种
一身海军制服,像一名刚入伍的新兵
却不知道某些地方正沐浴着战争和死亡。
另一幅照片。我扎起
一根小辫,像一个女孩。
那是妈妈干的
时间与妈妈的那幅大致相同。
还有一张骑在三轮车上吃着橘子
以后好长时间我邻家的孩子
啃着糠麸窝头,坚硬得像黑色的石头。
弟弟在照片中的一张炕桌上
吃着饭,在这之前他一直傻笑着
追着爸爸的相机
后面的墙壁上有剥落的痕迹有一处我一直在想
是一只老虎而看上去的确很像。
62或63年。那一年春天
我第一次拿着两毛钱去商店买了一包糖
并用蜡笔在墙上涂抹着太阳和警察。
接着画面上出现了妹妹
戴一顶可爱的绒帽
马戏团小丑常戴的那种
愣愣的表情
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在一张全家照上,拍下了
爸爸,妈妈,弟弟,妹妹,和我
上面印着:1965年8月,哈尔滨
爸爸试图微笑,但他一边的嘴角刚刚翘起
便凝固在画面上
无法把它修整得更好。
这也是全家最后一次合影,以后好些年
全家人没有照相也没有微笑直到
我和大学同学一起拍下照片
然后是同学妻子的结婚纪念照
我们不得体地笑着
带着幸福的惶惑。
1982年。这一年母亲离开了人世
而影集中增加了女儿的照片
有一张姥姥抱着她就像
当初抱着我但那时没有留下照片
但姥姥保存着舅舅和我的一张
舅舅看上去年轻漂亮那时他刚刚结婚但此刻
躺在医院里痛苦不堪他患了重病。
照像簿里更多是女儿的照片
活泼地笑着,跳舞,吹生日蜡烛,穿着我的大皮鞋
像踩在两只船里。这一切突然变成彩色仿佛
在一部影片中从黯淡的回忆
返回到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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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海峰
诗章(31)
我被迫欺骗母亲,
在我们这个世界上,
还有什么是自由的!
我知道爱我的人们
也一次又一次地欺骗我。
天气逐渐寒冷,
我被迫走出温室,
人造革车座上凝满水珠,
候鸟尖利的叫声在树丛里
已不再可能听到。
贫困的母亲在那座木房里
等待我寄去钱和爱。
但我什么也没有,
我有的只是一串串歉意
和门一样的冷漠。
我活着,在人海中象一粒沙子,
对于他们我已经消失。
我只对于我活着,
我只是一个被迫之物,
在生活的机器上碾压成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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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键
母爱
我打开门的时候,
一只老鼠进来了,
她看到我的一刹那
所表现出来的惊慌,
让我感到了她的心灵!
她吓得从嘴里放下了
她的孩子,
一团小红肉块
肚子蠕动着,
她极端的脆弱,
令人毛骨悚然。
我躲到了窗后,
想观看她们的母子情。
很长时间过去了,
一点动静也没有,
只有幼鼠的叫声
敲击着雨里的寂静,
她一直没有出现,
她知道我的存在,
因为我往堂屋走的时候,
她就衔着另一只幼鼠跑出去了。
她已经知道这里不安全,
她觉醒的速度真快!
大约有二十几分钟吧,
我开开门,
看见那一只幼鼠也不见了,
这漫长的二十几分钟,
一定是她心里牵挂这个幼鼠的二十几分钟,
她也放不下她的子女,
她也能记得她的子女丢在了什么地方!
这是她细致的母爱,
一点也不比我们人少,
一点也没有遗忘。
后来她又来过几次,
在院子的花园里,
衔走几片干干的竹叶,
大概是给那些幼鼠们
搭一个窝吧,
我还记得她眼里的惶恐,
记得她眼睛里的灰暗和贫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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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克
母亲十四行
远离母亲 我们当真以为我们远离母亲?
后园的荒草多么深邃 仙子的恩宠远若星辰
当暮色环合 回家的路湮没于巨大的暗影
我们哭了 我们当真以为我们有一位母亲?
她活在某处 膝下有两个和我们长相酷似的子女
他们将爱享受 而我们在暗中
嫉妒----我们这些被代替的孩子
我们当真以为我们在嫉妒那些不存在的幻影?
她聆听我们的哭诉 她的泪珠超过
这个世界的高度
我们虚幻的母亲伸出温柔的虚幻的手
默默地领取吧
这默默之中究竟有多少人所不知的事物?
艰辛、冷酷、危险、屈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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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凯雷
回家
反抗传统的人
亲拥传统的人
是一个人,也是一对情侣
一个年代久远的家庭。
今夜,和历代接受洗礼和逃往的鸟一样
仿佛从梦魇中涌出
在宁卧庄宾馆重新团结
“走出家门过大年,团团圆圆年夜饭”
宾馆漫长而短暂的一天
哦,是经理不经意的一句
“初一到十五,我们继续优惠销售”
将小姐散漫而迟缓的脸推得更远
我近旁的一位老板说:“舞会还没有开始,
遥远的地方更加一无所有。”毕竟在兰州,
和陌生的朋友彻夜交谈
是第一天。或者是,
跳舞,下棋,卡拉OK
题灯笼,猜谜语。
我和弟弟分辨电视中,一年来渐渐
遗忘的脸。而父母和朋友在说话
多么漫长短暂的一夜。
我的父亲,母亲,我的长得高过我的弟弟
要在子夜时分回家。
而我,写诗的儿子和哥哥
一样满足和微笑,仿佛是向往本身,
而回家,依旧和传统媒介的脸度过一天
如同,为什么在新的一天里还要大声朗诵诗歌
如同,为什么,有理由的放逐,没有理由的生活
生活已经扑来,冰凉的车门在寒意中开启,
父亲发动引擎,一个家在舒缓的街道上团结
兰州的灯火渐渐稀疏
老式伏尔加向夜色逼近
黑暗在渐渐褪去,露出核心的部分
而我,已体味到一种飞翔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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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鱼
在深夜呼吸,旁边是我母亲
在深夜呼吸,旁边是我母亲
垂危地躺着,这个大风降温的夜里
我在她的呼吸中呼吸。我要
在进入她的道路上明白我自己,或是
在执迷于我的事物中知道
这个我身体之前的身体
我,这个农妇的女儿
被生在1965年冬季。
七岁上学十五岁懂得用判逆
长高身体。急于开花那一年我十九
农妇就为我去拉地排车,车上装满
能供起开花的火砖、石灰、沙子和水泥。
她用母系的体力,供养她女儿在外地
疯狂长出与根茎脱节的浪漫和秘密。
我的宿命是在这样的黑夜里救出我自己。
我被悬置在夜的病房里,看我的母亲躺成
陌生。楼下的风,胸中的液体以及
被她压在身下的生死的消息,它们在
为营救我不理解的事物而发出阴森惊人的力。
它们势利的厚待我,用棉衣裹紧我四面的创伤
以免鲜血淋漓。朦胧和难测涨高着真相的索价
却用迟钝的缆绳拴住我愿意付赌的身体
她的经历她说不清晰,她是比妇女
更谦卑的妇女。她已不能像爱婴儿一样
爱她女儿的身体。她已年老,萎缩和缓慢
长不过比她聪明比她高的儿女,她躲在一边
唠叨煤烟、米虫、麸皮和鸡蛋的大小
她为自己的愚笨和卑微掉进忽浅忽深的
摇晃着的脾气里。像收藏儿女早年的鞋样
她也藏了太多自己解不开的谜底
她残存呼吸的身体是供我开掘的墓地
我残忍地挖掘着,冷酷地
翻出藏在血肉里的词句。我要它们撞击我
身体里的空洞,我要它们举起我的灯
照亮我没有及时到来的激情。深渊呵
不要呼呼地诱惑我,不要在我站稳之前
裂开隙逢。我的意愿正被你隐秘地晃动。
她三岁时变哑七岁时才开口讲话
这和我的口吃之间的互映成一幅母女图画
就像现在,我战栗于中年的风雪中
观察她垂危中息而不灭的神经
怎样交错进我的神经脉络中
转换成猴子一样喊叫的嘶鸣。这之外
我只容忍我在嘴里混乱不清。盯住她的
颅外排血瓶,我试图想清楚
她长出的和我相关痛苦,试图看见谁在朝
她这时的怪异,摆出那个怜悯又轻视的神情
我幽暗地进入她夜复一夜的微弱
看不清是谁在危险地借用着她的身体
把她的一生都用在此时此地。她微微启开的
由生向死的消息,恰在我朦胧欲醒时
关闭。大地黑暗的音乐
一直含混而可靠地响起,想用她的身体
在一个又一个凌晨来临之时随天空不言自明
而她却惯性地,拿用顺了手的无知和沉睡来昏迷。
在她痛得只剩呼吸的呼吸声里
我迎来我的三十二岁。生日朝向她的联系
高于伦理更近于神秘和叹息。自怜的衰伤
竟比疾病更美丽:懂得亲近深夜的寂静
懂得转开视线,懂得遗忘和
及时地观察,那正在房角开放的菊花。
白得和寒冷一样的菊花呵,我久久地亲爱它
我需要它的白色和香气把我转移:她潮式的呼吸
怎样刀刃一样刺痛着我的身体
向上和向下的变化都迟迟不来。我的心
忽软又忽硬。我需要慰藉!
需要伸出我的手臂,需要抓住一点活力
我在她的昏迷里不停地劳作,快乐地劳作
越发投入时强暴她的犹豫,然后
冲动地把她的脬肿和高烧甩到了天际。
她再生,但与十月胎身的诞辰不同
她变成痴傻,哭和笑都不值得庆幸。
鼻蚀。导尿。湿润呼吸。翻身。冰敷降温。
我在深渊的边缘把她领回来,她病着,
没有尊严,她不会思想,我自作主张。
她被卡在半途,不上不下在我的意志里受苦。
我在无数个夜里为她的痴呆
醒着,看她的头卡在生死之间张着嘴巴。
她瘫着。无所谓承受。她的智力
像婴儿一样低下。她是否比我更痛苦?
她如此长久地不进去也不出来
把我关在隐喻的门外,
我的敲门声,在每一个深夜的呼吸里
啪啪啪地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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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永明
母亲
无力到达的地方太多了,脚在疼痛,母亲,你没有
教会我在贪婪的朝霞中染上古老的哀愁。我的心只像你
你是我的母亲,我甚至是你的血液在黎明流出的
血泊中使你惊讶地看到你自己,你使我醒来
听到这世界的声音,你让我生下来,你让我与不幸构成
这世界的可怕的双胞胎。多年来,我已记不得今夜的哭声
那使你受孕的光芒,来得多么遥远,多么可疑,站在生与死
之间,你的眼睛拥有黑暗而进入脚底的阴影何等沉重
在你怀抱之中,我曾露出谜底似的笑容,有谁知道
你让我以童贞方式领悟一切,但我却无动于衷
我把这世界当作处女,难道我对着你发出的
爽朗的笑声没有燃烧起足够的夏季吗?没有?
我被遗弃在世上,只身一人,太阳的光线悲哀地
笼罩着我,当你俯身世界时是否知道你遗落了什么?
岁月把我放在磨子里,让我亲眼看见自己被碾碎
呵,母亲,当我终于变得沉默,你是否为之欣喜
没有人知道我是怎样不着边际地爱你,这秘密
来自你的一部分,我的眼睛像两个伤口痛苦地望着你
活着为了活着,我自取灭亡,以对抗亘古已久的爱
一块石头被抛弃,直到像骨髓一样风干,这世界
有了孤儿,使一切祝福暴露无遗,然而谁最清楚
凡在母亲手上站过的人,终会因诞生而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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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坚
感谢父亲
一年十二月
您的烟斗开着罂粟花
温暖如春的家庭 不闹离婚
不管闲事 不借钱 不高声大笑
安静如鼠 比病室干净
祖先的美德 光滑如石
永远不会流血 在世纪的洪水中
花纹日益古朴
作为父亲 您带回面包和盐
黑色长桌 您居中而坐
那是属于皇帝教授和社论的位置
儿子们拴在两旁 不是谈判者
而是金钮扣 使您闪闪发光
您从那儿抚摸我们 目光充满慈爱
像一只胃 温柔而持久
使人一天天学会做人
早年您常常胃痛
当您发作时 儿子们变成甲虫
朝夕相处 我从未见过您的背影
成年我才看到您的档案
积极肯干 热情诚恳 平易近人
尊重领导 毫无怨言 从不早退
有一回您告诉我 年轻时喜欢足球
尤其是跳舞 两步
使我大吃一惊 以为您在谈论一头海豹
我从小就知道您是好人 非常的年代
大街上坏蛋比好人多
当这些异教徒被抓走、流放、一去不返
您从公园里出来 当了新郎
一九五七年您成为父亲
作为好人 爸爸 您活得多么艰难
交待 揭发 检举 密告
您干完这一切 夹着皮包下班
夜里您睡不着 老是侧耳谛听
您悄悄起来 检查儿子的日记和梦话
像盖世太保一样认真
亲生的老虎 使您忧心忡忡
小子出言不逊 就会株连九族
您深夜排队买煤 把定量油换成奶粉
您远征上海 风尘仆仆 采购衣服和鞋
您认识医牛校长司机以及守门的人
老谋深算 能伸能屈 光滑如石
就这样 在黑暗的年代 在动乱中
您把我养大了 领到了身份证
长大了 真不容易 爸爸
我成人了 和您一摸一样
勤勤恳恳 朴朴素素 一尘不染
这小子出生时相貌可疑 八字不好
说不定会神经失常或死于脑炎
说不定会乱闯红灯 跌断腿成为残废
说不定被坏人勾引 最后判刑劳改
说不定酗酒打架赌博吸毒患上艾滋病
爸爸 这些事我可从未干过 没有自杀
父母在 不远游 好好学习 天天向上
九点半上床睡觉 星期天洗洗衣服
童男子 二十八岁通过婚前检查
三室一厅 双亲在堂 子女绕膝
一家人围着圆桌 温暖如春
这真不容易 我白发苍苍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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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海
父亲的宣言
看见我的女儿满地爬
愉快地喊出“爸——爸——爸”
我多想成为她的弟弟而不是父亲
我多想在地上爬一圈
也围着我的脚跟
我没有成就感,整日里郁郁寡欢
人前笑容可掬,人后牙根痒痒
就让我作只小球吧
让我的女儿越拍越高
或者做只小鞋
穿在她脚上满世界走
我,一个孤独的男人
对什么都不信任
却在尘世留下这唯一的骨肉
好在你只要吃要喝而不要求灵魂
那就让我们作无腿的先生和女士
满世界爬吧
或者是夜风中感光的物质
漂在水上、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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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德安
父亲和我
父亲和我
我们并肩走着
秋雨稍歇
和前一阵雨
像隔了多年时光
我们走在雨和雨的间歇里
肩头清晰地靠在一起
却没有一句要说的话
我们刚从屋子里出来
所以没有一句要说的话
这是长久生活在一起
造成的
滴水的声音像折下的一支细枝条
像过冬的梅花
父亲的头发已经全白
但这近乎于一种灵魂
会使人不禁肃然起敬
依然是熟悉的街道
熟悉的人要举手致意
父亲和我都怀着难言的恩情
安详地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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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忆敏
出梅入夏
在你的膝上旷日漂泊
迟睡的儿子弹拨着无词的歌
阳台上闲置了几颗灰尘
我闭上眼睛
抚摸怀里的孩子
这几天 正是这几天
有人密谋我们的孩子
夜深人静
谁知道某一张叶下
我储放了一颗果实
谁知道某一条裙衣里
我暗藏了几公顷食物
谁知道我走出这条街
走出乘凉的人们
走到一个地方
蹲在欢快的水边
裹着黑暗絮语 笑 哭泣
直到你找来
抱着我的肩一起听听儿子
咿叽嘎啦的歌
并抱着我的肩回家
这一如常人梦境
这一如阳台上静态的灰尘
我推醒你
趁天色未明
把儿子藏进这张纸里
把薄纸做成魔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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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大春
白洋淀的献诗
我就要离开大淀头村庄
妈妈,小船说:今夜有风又有浪
当一片落帆似的薄雾沿着静静的河面飘荡
我一声铁锚般的叹息来自深深的胸膛
唉!每一次命运的聚会我都凑巧赶来
但我永远也玩不赢那幅黑桃般心灵的纸牌
我多像那只驼了背却没有一点人生经验的虾米
用千万只手挣扎在虚幻的水草里
我就要离开大淀头村庄
妈妈,我却没有征服那位瘦弱的姑娘
她在渔家的酒席上干起杯来
就跟豪侠的男子汉一模一样
我总错掉旺季的好时光
渔网在惆怅,美好而荒凉
在吉他琴那六根风中的芦苇上
在吉他琴那六根风中的芦苇上
我就要离开大淀头村庄
妈妈,我躺在岸上伸着系满了疲倦的手指的木椿
这是全中国的孩子都闭上了星星的最后一夜
这是我身后展开的一次最荒凉的田野
呵!这片干枯的老玉米也曾有过绿色的过去
就像我的青春曾梦想覆盖民族的大地
呵!这片老玉米如今却又黄又瘦地找不到一滴水
就像我在太阳的照耀下,无比的颓废
我就要离开大淀头村庄
妈妈,我要划着快船回到你岛形的心上
在那上面,你多少次伤心地企望过我漂泊的生涯
你白露的泪水就掉在我荷叶的绿手掌上
我常常向你夸口:我是个很大很大的诗人
所有善良的人们都把我公认
呵!我也曾多少次伤心地企望过在回家看望你的路上
那荷花的桂冠就托在我荷叶的绿手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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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婷
呵,母亲
你苍白的指尖理着我的双鬓
我禁不住象儿时一样
紧紧拉住你的衣襟
呵,母亲
为了留住你渐渐隐去的身影
虽然晨曦已把梦剪成烟缕
我还是久久不敢睁开眼睛
我依旧珍藏着那鲜红的围巾
生怕浣洗会使它
失去你特有的温馨
呵,母亲
岁月的流水不也同样无情
生怕记忆也一样退色呵
我怎敢轻易打开它的画屏
为了一根刺我曾向你哭喊
如今带着荆冠,我不敢
一声也不敢呻吟
呵,母亲
我常悲哀地仰望你的照片
纵然呼唤能够穿透黄土
我怎敢惊动你的安眠
我还不敢这样陈列爱的祭品
虽然我写了许多支歌
给花、给海、给黎明
呵,母亲
我的甜柔深谧的怀念
不是激流,不是瀑布
是花木掩映中唱不出歌声的枯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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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多
我读着
十一月的麦地里我读着我父亲
我读着他的头发
他领带的颜色,他的裤线
还有他的蹄子,被鞋带绊着
一边溜着冰,一边拉着小提琴
阴囊紧缩,颈子因过度的理解伸向天空
我读到我父亲是一匹眼睛大大的马
我读到我父亲曾经短暂地离开过马群
一棵小树上挂着他的外衣
还有他的袜子,还有隐现的马群中
那些苍白的屁股,像剥去肉的
牡蛎壳内盛放的女人洗身的肥皂
我读到我父亲头油的气味
他身上的烟草味
还有他的结核,照亮了一匹马的左肺
我读到一个男孩子的疑问
从一片金色的玉米地里升起
我读到在我懂事的年龄
晾晒壳粒的红房屋顶开始下雨
种麦季节的犁下托着四条死马的腿
马皮像撑开的伞,还有散于四处的马牙
我读到一张张被时间带走的脸
我读到我父亲的历史在地下静静腐烂
我父亲身上的蝗虫,正独自存在下去
像一个白发理发师搂抱着一株衰老的柿子树
我读到我父亲把我重新放回到一匹马腹中去
当我就要变成伦敦雾中的一条石凳
当我的目光越过在银行大道散步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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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可嘉
母亲
迎上门来堆一脸感激,
仿佛我的到来是太多的赐予;
探问旅途如顽童探问奇迹,
一双老花眼总充满疑惧。
从不提自己,五十年谦虚,
超越恩怨,你建立绝对的良心;
多少次我担心你在这人世寂寞,
紧挨你的却是全人类的母亲。
面对你我觉得下坠的空虚,
像狂士在佛像前失去自信;
书名人名如残叶掠空而去,
见了你才恍然于根本的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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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晓贤
母亲
去年春节,我回到
家乡,在父母身边
度过了十天
短短几日,做不了什么
有那么几次
吃完晚饭
父亲他们开始打牌
母亲就坐在一旁
一声不响地看
她那么小,简直
像个小孩,规规矩矩
她不识字,也许根本
看不懂牌
我悄悄发现
母亲老啦
就在我离开的这几年
老得很快,简直
令人难以相信
那只有在高灯下
才显出皱纹的脸
几年过去啦
我在远处,此刻
我站立一旁,仔细端详
她的一生也在这个冬夜里
----- 一一闪现
她与世无争
却贫病一生
等孩子们一个个飞走了
命运却早已为她画好
一张苍老而丑陋的脸
而她的苦难也还远没有完
母亲呵,有些话
我们永远都无法对你说,永远
而这就是这片土地交给我的
一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
所领悟和保有的生活经验
很久以前我就想说:
其实我多么爱你
灵石编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