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吕雅(Paul Eluard)诗选
艾吕雅(1895-1952),法国著名诗人。早期属超现实主义派,后加入法国共产党。
加勃里埃·贝理 最后一夜 恋人
废墟 残余的情感 巨兽之死 溺水者 和平咏
为了在这里生活 平易 自由
我爱你 在一个新的夜晚 人们不能 头对着墙
公正 斯特拉斯堡,第十一次党代表大会 勇气
和平的面目 狼 战斗中的爱(选一)
挽歌 杀 宵禁 吻
除了爱你我没有别的愿望
有一个人死了;他没有别的防御,
除了一双伸向生命,欢迎生命的手臂。
有一个人死了;他没有别的道路,
只有那条憎恨战争,憎恨侵略的道路。
有一个人死了,可是他继续斗争着,
为了反抗死亡,反抗遗忘。
因为他的一切愿望
过去是我们的愿望,
今天仍是我们的愿望。
但愿幸福成为光明,闪耀在
人们眼睛的深处,心的深处,
成为人间的正义。
有一些字,它们使人能够生活,
那是一些纯洁、天真的字。
比方"热",比方"信任",
"爱","正义"和"自由",
比方"孩子",比方"诚挚",
比方某些花的名字,果子的名字。
比方"勇敢"这个字,"发现"这个字,
"兄弟"这个字,"同志"这个字。
再像某些地名,某些乡村的名字,
某些妇女的名字,某些朋友的名字。
在这些名字中,让我们加上"贝理"。
贝理牺牲了,为的是让我们活下去。
让我们亲密地称呼他,他的胸部洞穿了。
可是全仗他,我们彼此增加了认识;
亲密地互相称呼吧,他的希望没有死。
* 加勃里埃·贝理:法共党员,1941年为德国纳粹枪杀。原作无格律。
(罗大冈 译)
这个小小的杀人世界
已经在冲着无辜者下手
从他嘴里夺取面包
把他和房屋一把火烧掉
取走了他的衣裳和鞋子
取走了他的时间和孩子。
这个小小的杀人世界
把死人和活人混在一道
使污泥变白,对国贼施恩,
使言语都化作谣诼。
谢谢你半夜十二支枪
于是无辜者永远安息
只有人群把他血肉模糊的躯体
和他乌黑的天空埋葬
只有人群深深懂得
谋杀者多么虚弱。
她站在我的眼睑上
而她的头发披拂在我的头发中间
她有我手掌的形状
她有我眸子的颜色
她被我的影子所吞没
仿佛一块宝石在天上
她的眼睛总是睁开
不让我睡去
在大白天她的梦
使阳光失了色,
使我笑,哭了又笑
要说什么但却什么话也说不出
(徐知免 译)
语言首先离去了
随后是窗户四周的一切
只有死亡盘据
在寂静之上幽暗之上。
陈敬容 译
残余的情感是腐烂的羔羊
树木倒下时显现新鲜的颜色
粗钻石使痛苦的血液闪出光采。
陈敬容 译
应当看见你死去
因为知道你还活着
海很高而你的心十分低下
大地之子灰烬中花朵的采食者
在你胸中黑暗永远遮蔽着天空
太阳放松了缰绳四壁不再跳动
太阳把难以通行的道路留给鸟雀们
陈敬容 译
石头在水面蹦跳,
轻烟不能透入水中。
水象谁也不能伤害的
一块皮肤
却接受人和鱼的
爱抚。
被人捉住的鱼挣扎击水,
发出弓弦般的鸣响,
它要死了,再不能
吞咽这世界上的空气和阳光。
而人也沉入水底
为了鱼
或者为了柔软但始终紧闭的水面
那难熬的孤独。
所有幸福的妇女和她们的男人
重新见了面——男人正从太阳里回来,
所以带来这么多的温暖。
他先笑,接着温和地说:你好?
然后抱吻他的珍宝。
全世界的伙伴们,
哈,朋友!
都抵不上我的老婆和孩子们,
坐在圆桌儿周围,
哈,朋友!
我的孩子很任性——
他的怪癖全都发泄出来。
我有一个伶俐俏皮的孩子,
他使我笑,使我笑个不停。
劳动吧!
我十个手指的劳动和脑力的劳动
神圣的劳动,极艰苦的劳动,
这是我的生活,我们日常的希望,
我们的爱的食粮。
劳动吧!
美丽的爱人,我们要看看你的乳汁
象白玫瑰似地开花;
美丽的爱人,你要快快作母亲,
按照我的形象,生一个小孩。
很久以来,我有一张无用的面孔,
可是现在呢,
我有了一张可以使人爱的面孔,
幸福的面孔。
果木的繁花照亮了我的园子,
照亮美观的树木,照亮果子树。
我劳动着,一个人在园子里,
太阳用幽暗的火焰烧在我手上。
蓝天撇下了我,我点起一堆火。
点起火,以便做火的朋友,
点起火,好进入沉沉的冬夜,
点起火,为了更好地生活。
白天给予我的一切我都给了火:
森林,灌木,麦田,葡萄园,
鸟巢和巢里的鸟,房屋和屋的钥匙,
昆虫,花朵,皮裘,欢乐。
我只听见火焰噼啪的声音,
闻到它的芬芳,感到它的温暖;
我象一条小船在深闭的水面下沉,
我象个死人,只有孑然一身。
(罗洛 译)
你一站起水纹舒展
你一躺下水花开放
你是避开深渊的水
你是生根的泥土
一切在泥土上建立
在嘈杂的沙漠中你吐出沉默的水泡
你讴唱夜之颂歌用天上彩虹作琴弦
到处都有你一切道路被你摧毁
你牺牲时间
为了保存正确火焰的永恒青春
它蒙蔽自然同时使自然再生
妇人你给世界产生一个永远同样的身体
你的身体
你是同一性本身。
1935
在我的练习本上,
在我的书桌上,树木上,
沙上,雪上,
我写你的名字;
在所有念过的篇页上,
在所有洁白的篇页上,
在石头、鲜血、白纸或焦灰上,
我写你的名字;
在涂金的画像上,
在战士们的武器上,
在君主们的王冠上,
我写你的名字;
在丛林上,沙漠上,
鸟巢上,花枝上,
在我童年的回音上,
我写你的名字;
黑夜的奇妙事物上,
白天的洁白面包上,
在和谐配合的四季里,
我写你的名字;
在我所见的几片蓝天上,
阳光照着发霉的水池上,
月光照着的活泼的湖面上,
我写你的名字;
在田野间在地平线上,
在飞鸟的羽翼上,
在旋转的黑影上,
我写你的名字;
在黎明的阵阵气息上,
在大海,在船舶上,
在狂风暴雨的高山上,
我写你的名字;
在云的泡沫上,
在雷雨的汗水上,
在浓厚而乏味的雨点上,
我写你的名字;
在闪闪烁烁的各种形体上,
在各种颜色的钟上,
在物质的真理上,
我写你的名字;
在活泼的羊肠小道上,
在伸展到远方的大路上,
在群众拥挤的广场上,
我写你的名字;
在光亮的灯上,
在熄灭的灯上,
在我的集合起来的房屋上,
我写你的名字;
在我的房间和镜中所照的房间,
形成的对切开的果子上,
在空贝壳似的我的床上,
我写你的名字;
在我那只温和而谗嘴的狗身上,
在它的竖立的耳朵上,
在它的拙笨的爪子上,
我写你的名字;
在跳板似的我的门上,
在家常的器物上,
在受人欢迎的熊熊的火上,
我写你的名字;
在所有得到允许的肉体上,
在我朋友们的前额,
在每只伸过来的友谊之手上,
我写你的名字;
在充满惊奇的眼睛上,
在小心翼翼的嘴唇上,
高高在上的寂静中,
我写你的名字;
在被摧毁了的隐身处,
在倒塌了的灯塔上,
在我的无聊厌倦的墙上,
我写你的名字;
在并非自愿的别离中,
在赤裸裸的寂寞中,
在死亡的阶梯上,
我写你的名字;
在重新恢复的健康上,
在已经消除的危险上,
在没有记忆的希望上,
我写你的名字;
由于一个字的力量,
我重新开始生活,
我活在世上是为了认识你,
为了叫你的名字:
自由。
(罗大冈 译)
为了一切我不曾认识的女人我爱你
为了一切我不曾生活过的时间我爱你
为了遥远的芬芳为了面包的热气
为了融化的雪为了最先开放的花
为了不害怕人类的无邪的生灵
为了爱我爱你
为了一切我不爱的女人我爱你
只有你能照出我我很少看见自己
没有你我只看见一片荒凉的空间
在过去和现在之间
有多少人死去了我跨过他们贫穷的尸体
我没有看穿我的镜子的墙壁
我不得不一个字一个字地学会生活
就像人们一个字一个字把它忘记
为了你那不属于我的明智我爱你
也为了健康的肉体
为对抗那虚幻的世界我爱你
为了这颗我抓不住的心
你以为自己是个疑问可是你却是个问题
你是照在我头上的灿烂阳光当我有了自信的时候
(亚丁 译)
曾和我一起生活的女人
正和我一起生活的女人
将和我一起生活的女人
常常是一样的
你得有一件红外衣
一双红手套一个红面具
和一双黑袜子————
瞧见你完全裸赤的
理由和证明
完全裸赤啊佩戴的装饰品
胸膛啊我的心
罗洛 译
人们不能比你
更好地了解我
你的眼睛(在里面沉睡着
我们两个人)为我的人的闪光
比为这世界的夜晚
安排了一个更好的命运
你的眼睛(我在它那里面旅行)
给这些道路的姿态
一个离开大地的意义
在你的眼睛里那些向我们显示
我们无限寂寞的东西
不再是它们自认为是的那些
人们不能比我
更好地了解你
罗洛 译
他们只是不多几个
在整个大地上
他们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孤单的
他们常常歌唱而他们有理由
歌唱
但是他们歌唱有如人们劫掠
有如人们相互杀戮
湿润的褴褛的夜
我们还要容忍你
一些时候吗
我们不会抖掉
你的明显的破烂吗
我们将不会等待
一个定做的早晨
我们要清楚地看见在别人的眼里
他们的爱情的夜晚已经耗尽
他们只梦着死亡
他们的美丽的躯体已被遗忘
旋转的心的孔雀舞
被他们的蜜捉住的蜜蜂
他们不知道生活
而我们为此到处受苦
红色的屋顶在舌头下溶化
天狼星来了倒空了你的袋子
把袋里盛的新鲜血液倒了满床
这儿还有一个影子
那儿还有一个傻子
向着风带着他们的面具和破烂衣衫
沉重地带着他们的圈套和锁链
和他们审慎的盲人的姿影
岩石下面有火
为了那将火扑灭的人
注意警戒
不顾它孵化的夜
我们有比你们的姊妹和妻子的肠胃
更大的力量
我们将繁殖自己
不用她们
只用在你们的监狱中
敲击的斧子
罗洛 译
这是人们的炽热的法律
从葡萄他们酿酒
从煤他们生火
从亲吻他们造人
这是人们严厉的法律
保持他们完好如初
不顾战争和不幸
不顾死亡的危险
这是人们温和的法律
使水成为灯光
使梦成为现实
使敌人成为兄弟
一个古老的又是新的法律
它继续使自己完善
从孩子的心底
到最高的理性
罗洛 译
"代表大会",这名词多么天真纯朴、巧妙!
这是指那些生气勃勃的面孔,
混在一起,好比麦粒,为了烤滋养的面包,
为了新的麦粒,从充满着爱的大地中抽芽。
我在这里寻找生活,大家的生活,
使我个人苦痛的生活得到慰藉。
这里,我有把握和优越的条件,
希望活在世上为了赞美那么一天:
那时个人与众人之间不分界线。
* 原作为整齐的十二音诗,无韵。
(罗大冈 译)
巴黎寒冷巴黎饥饿
巴黎已不在街上吃栗子
巴黎穿上我的旧衣服
巴黎在没有空气的地铁站里站着睡
还有更多的不幸加到穷人身上
而不幸的巴黎的
智慧和疯癫
是纯净的空气是火
是美是它的饥饿的
劳动者的仁善
不要呼救啊巴黎
你是过着一种无比的生活
而在你的惨白你的瘦削的赤裸后面
一切人性的东西在你的眼底显露出来
巴黎我美丽的城市
像一枚针一样细像一把剑一样强
天真而博学
你忍受不住那不正义
对于你这是唯一的无秩序
你将解放你自己巴黎
像一颗星一样战栗的巴黎
我们仍然活着的希望
你将从疲倦和污泥中解放你自己
弟兄们鼓起勇气来
我们这些没有戴钢盔
没有穿皮靴没有戴手套也没有受教养的人
一道光线在我们的血管中亮起来
我们的光回到我们这里来了
我们之中最好的人已为我们死去
而现在他们的血又找到了我们的心
而现在从新是一个早晨一个巴黎的早晨
解放的黎明
新生的春天的空间
愚蠢的力量战败了
这些奴隶我们的敌人
如果他们明白了
如果他们能够明白
便会站起来的
* 原作无格律。
(戴望舒 译)
和平鸽子作窝的地方我全知道,
最自然的地方要算人们的头脑。
对于正义和自由的爱
产生了一颗奇妙的的果子。
这果子决不会变质,
因为它具有幸福的味道。
"给大家面包,给大家玫瑰!"
我们大家这样宣了誓。
我们迈开巨人的大步,
而且道路并不长到了不得。
我们顾不得休息,我们顾不得睡眠,
我们迅速争取黎明,迅速争取春天;
我们要准备岁月和季节,
按照我们美梦的尺寸。
人用太阳光洗了脸,
就感到有活下去的必要,
并且使别人也活下去;
人充满着爱,和未来团结起来。
我的幸福,也就是我们的幸福,
我的太阳,也就是我们的太阳。
我们分享生命,
空间和时间,大家都有份。
好比飞鸟信任它的羽翼,
我们知道我们伸向兄弟的手
引导我们到什么地方去。
(罗大冈 译)
白昼使我惊,黑夜使我怕;
夏天纠缠我,寒冬追逼我。
一只野兽在雪上
放下了爪子;在沙上、污泥里,
它的爪子来自比我的脚步更远的地方;
沿着一条途径,
死亡留着生命的印痕。
(罗大冈 译)
一棵小草要出土
咚咚敲着大地的门
一个孩子要出世
咚咚敲着母亲的门
这是雨水和太阳
跟着孩子一起生
跟着小花一起长
跟着孩子一起开花
我听到说理和欢笑
要让孩子吃多少苦
有人心里先有了数
干那些可耻的事但不让他们呕吐
让他流许多眼泪但不让他们去死
脚步声走进了大门洞
黑暗、麻木、可憎可恶的大门洞
有人来挖掘小花
有人来糟蹋孩子
用了贫困,用了厌倦
(罗大冈 译)
兄弟们,朝阳属于你们,
刚从地平线上涌现的朝阳;
这是你们最后的朝阳,
最后的朝阳照着你们躺下。
兄弟们,这是我们的朝阳,
朝阳照在我们哀痛的深渊上。
同样的愤恨,同样的心,
兄弟们,我们和你们难拆难分。
我们要使这朝阳万古长存。
朝阳,它照耀着你们的坟,
半边儿白,半边儿黑,
这半边是希望,那半边是绝望……
仇恨从地底下钻出来,
仇恨战斗着,为了爱。
仇恨回到尘土中,
它满足了爱的要求。
爱的光辉照亮白昼,
希望永远活在人间。
(罗大冈 译)
这一夜,在巴黎城上,
落下一片古怪的沉静。
这是瞎了眼的沉静,
是黯淡无色、
墙上乱碰的幻梦的沉静,
是束手无策、
低头认输的沉静,
多少人都不在了的沉静,
死去了的、苍白冰冷、
没有眼泪的妇女的沉静。
这一夜,四下无声,
一道古怪的光,
落在巴黎城上,
落在巴黎善良而古老的心上。
这是预谋的、粗野的、
然而纯洁的、"罪行"的光,
是反抗刽子手、反抗死亡的、
那"罪行"所发的沉暗的光。
* 原作无格律。
(罗大冈 译)
门口有人把守着你说怎么办
我们被人禁闭着你说怎么办
街上交通断绝了你说怎么办
城市被人控制着你说怎么办
全城居民在挨饿你说怎么办
我们手里没武器你说怎么办
黑夜已经来到了你说怎么办
我们因此相爱了你说怎么办
* 原作为整齐的十音诗。
(罗大冈 译)
脱去的麻纱还在你肉体上留着温热
你闭上双眼你微颤
像一首歌那样微颤
朦胧地诞生而来自四面
芬芳的甜美
你超越你身体的边界
却又不丧失你之为你
你超越了时间
此刻你是新的女人
裸露在无限面前
(飞白 译)
除了爱你我没有别的愿望
一场风暴占满了河谷
一条鱼占满了河
我把你造得像我的孤独一样大
整个世界好让我们躲藏
日日夜夜好让我们互相了解
为了在你的眼睛里不再看到别的
只看到我对你的想象
只看到你的形象中的世界
还有你眼帘控制的日日夜夜
(飞白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