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影的词语迷宫和她诗中的超现实意境
周瓒
我追求任何瞬间的快乐
胜过仔细挑选的盼望
——虹影
初读虹影的诗,我的脑中会闪现出我所喜爱的画家夏加尔的绘画作品:那是些浓郁的色彩、单纯的感情和自由的想象力共同调和的画面。它的风格奇异,介乎具象和抽象之间,既是直觉的,片断的,又仿佛巧妙安排,独具结构感和整体性;它动感强烈,但又被凝固囚禁在语言的牢笼中。也许,分析夏加尔画作的视觉效应,那是必需通过另一套语言,诸如色彩、构图、线条、形象等等阐释的,而且,请相信,这两个比较对象之间的不同之处可能更多呢。对虹影的诗歌,我所能做的,是试图听清其声音的高低、节奏的紧慢,并通过视觉联想看着那些飘动的词语,闪烁的形象,或者,如果幸运的话,我会很快地,被那一首首诗的整体氛围裹住,浸湿,风干,击中……直到这时,我才会像众人那样,傻呼呼地自问道:"这首(句)诗是什么意思啊?"可以说,虹影的诗让我惊讶于自己对诗歌的看法(准确地说,是欣赏方法或趣味)可能是狭隘的,那些关于"诗应该是什么样的"的思考题和答案,在这里会遭到了迎头一击。
●词语迷宫。
这可能是一位专注而沉迷的诗人,她用词语打造的迷宫遮挡自己孤独的身影。她显然完全是一个人,当她沉浸在诗歌中时,她靠着这种固执而迷狂的投入隐匿自己。这不是说虹影诗歌的空间过于狭小,相反,这个诗歌世界的状态是这样的:没有固定的意义边界,有的仿佛只是词语的边界和身体的边界。她所隐匿的仿佛是出没于外在现实世界中的身影。因此,她的语调中含有某种向内观察时的从容不迫,因为,只有内心生活的不断丰富,才能够帮助诗人储存和清理那些郁结的感觉和梦幻。
虹影的诗中,看起来并没有特别常用的,或诗人特别偏爱的词语,但是,这很可能是被遮蔽的错觉。因为,从另一方面讲,虹影诗歌的一个特征,即是她运用的形象性词语非常丰富,换言之,其诗的意象尤其密集。密集的形象性词语或意象群,通过叠加和编排,使得这些诗作的空间色彩密实而又飘忽不定。由于情绪的集中,感觉的快速涌现,其结构意识又非浪漫主义抒情诗的表白式推进,虹影诗的意义主题往往偏于晦涩。不过,这也使我相信,虹影并不为那种单纯的主题意义构思其诗篇,她更倾心于氛围的运造和体验的觉悟。可以说,这既是虹影诗歌意识的总体方向,也是形成她的诗歌风格的基质。
在虹影的单首诗中,我仿佛看到的是一些"交叉小径的花园",它们曲曲折折、而又独立完整,每个词语都能恰到好处地为整首诗的氛围服务。我还发现,诗人的影子在其中穿行,她不复是那种在她的全部诗歌中的模糊的隐匿者的形象,而是一个出没活跃的形象。她与身外的世界对话,她静观,她议论,她回忆,她想象……总之,这些诗歌里有一个不沾污浊气的脱俗的精灵。但愿我这样讲时,不致于引起误解,好像虹影的诗是那种单纯甜美的一类。因为,其实,我在阅读中,获得的不是诗歌的意义,而更多的是诗意。虹影的写作带有某种通灵的性质。而往往,在一首诗的最后一个词完成的时刻,也就将一个个灵性瞬间凝固了起来。也许可以这样概括,这些词语筑就的花园,是一种将一个个瞬间混合,将一缕缕情绪与感觉抽象化,也将一种种独特的氛围凝固为诗意的过程。这些诗意与诗人的各种经验意识相关,这些经验意识涉及到诸如爱情迷思、怀乡病、生命中的孤独感、对生和死的思考以及日常生活中的各种经历体验等等,它们在虹影的诗歌中,唤起读者的可能不是对相关主题因素的挖掘或分析,而是一种对于相关现实或人生的理解与品味,这是我理解的一种超现实意境的获得。这也可能是中国古典诗歌精神传统的表现之一。在我的阅读体会中,虹影的诗歌中所呈现的这些经验意识,
是古典诗歌中情/景、物/性关系的一种联系意识,
它们是片断的,散碎的,像诗人生命中散落一地的五彩珠子一般,诗人以其情感与感觉之线,将它们串连起来。
●自动的片断及片断的完整化。
一些片断好像完全自动地跑到笔下,虹影写道:选择一种花/比如百合/残存的恐惧依然有淡淡的香味//可是我叙述的每一件事/显得失去了意义/从你放上来的手/我明白/天依然很黑(《之后》)
或: 手执一本书:一座冰山,一头死去的/狮子/风和雨在脸颊会合/今年气候会怎样/我们远离故乡/徘徊在越来越暗的心脏里(《残年》)。我感到,虹影的诗中隐约着激烈的情绪,但它们却不是情绪化的诗,因为份量轻重不等的词语(比如"大词")在一首首诗中的分布是互相权衡的,同时,虚词成功地担当了调整和导引的功能;她的诗执著于某些感觉的呈现、牵扯和均匀化,就好像精心调制一种精神的饮品,却收获了诗意和生命的泉水。
比如一首题为《自恋》的诗:"水面成串的浮标/难说,离你们最近的是我/还是一只只乌鸦/黑而亮的乌鸦/到冬天它们就飞走/那时我会更孤独"。这里,一个个观照对象互相疏离,隐约着神话中的水仙纳西索斯和女神艾珂的形象,"浮标"与"乌鸦"仿佛是他们的变体。自恋,也就成为一个反讽性的词语,它既不完全是诗的题材,也不完全是诗所表达的主题,它是一个受到质疑的对象,通过提示它,诗人重新确认了孤独心境里的自我。
至此,或许可以说,虹影的诗是一种(自我)寻觅的诗,所有的主题好像都是一个主题,
正如她写下的,"我总在许多地方寻找一个地方/像我寻找你,在许多人身上"(《城外尖顶殿堂》),一个个诗意片断经过抽象----这些抽象是如现代绘画中形体感的破碎和形象的符号化获得的,完整化的片断共同构成她所有诗歌整体的一部分。当代诗歌写作中,如虹影这样的写作方式是极少见的,诚然,这是一种极端而冒险的方式。
●声音、语调及经验的闪现。
虹影诗歌中的声调是丰富的,有时候采取评说口气,获得某种反讽性;有时候,观察的视觉呈现运用一种白描法,而平淡的语气削弱了一些大词的声音和情绪的强度;分节或节的长度,显示出其声调上的均衡和节制,它们以短诗为主,长度适宜于某种呼吸的情绪。有时候,我从一些诗中不约而同地听到叹息的口气,这是令人着迷的一种口气。在诗歌中,诗人像是一边叹息,一边倾吐心声。我不由得生发出某种自问,虹影诗歌中经验的实现方式到底是怎样的?是:1,沉思?2,追问?3,冷察?4,否定?5,自白?好像都不是。因为词语的迷宫为我们了设下了一条条通往诗人内心的歧途,因此,留给读者、批评者的仿佛只有两种方法:一条是丢掉种种先入为主的"问题"与"观念",如同诗人一样地求助于直觉、感觉与想象力;另一种则需要分析迷宫的建造模式,通过设计图理解它的结构,从而选择恰当的进入途径。
她的经验实现常常并不放在一首诗的写作进程中获得呈现、伸展,而是以一种略显突兀的方式迸现的,类似于一种乐器的声音,在一片纷繁的音符中间突然激越起来。如果我们细读这些诗,总能找到一两行动人的诗句,在整首诗中发出夺目的光亮。因为一个人的声音有其一贯性,在虹影的诗歌中,"自我"似乎是一个谜团,是自我和我(也是你/他)的距离,又是世界和我的合一。这是否可以被视为虹影诗歌中独特的女性意识传达方式呢?如果人们注意到那些涉及女性素材的诗作,或许可以比较简便地概述虹影诗歌中的女性风格,比如从那些特殊的词语:镜子、黑蜘蛛、花、水、黑暗等等之中,发现虹影诗歌中惯常使用的修辞和技巧,含有某种人们能够理解的女性特征。但是,我以为更重要的是对隐匿在她诗歌中的"自我"意识的考察,方能看出虹影的女性视角和她处理女性经验的特殊风格。虹影是一位风格成熟的诗人,她似乎迷恋于词语的张力,感觉的瞬间闪现以及独特的心境氛围的营造,为当代诗歌写作中的个人化写作,提供了值得借取的珍贵经验。
虹影的诗歌中透露出一种内在的冲突力量或创造的未完成状态。有时候,我也怀疑是否应该过于执着于这种感觉化的写作方式。因为,与其说这种写作方式是一种冒险,不如说它更像一种考验,一种感受力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