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苑卮言·论词


  
  词者,乐府之变也。昔人谓李太白〈菩萨蛮〉、〈忆秦娥〉,杨用修又传其〈清平乐〉二首,以为词祖。不知隋炀帝已有〈望江南〉词。盖六朝诸君臣,颂酒赓色,务裁艳语,默启词端,实为滥觞之始。故词须宛转丽,浅至儇俏,挟春月? 花于闺幨内奏之,一语之艳,令人魂绝,一字之工,令人色飞,乃为贵耳。至于慷慨磊落,纵横豪爽,抑亦其次,不作可耳。作则宁为大雅罪人,勿儒冠而胡服也。
  《花间》以小语致巧,世说靡也。《草堂》以丽字取妍,六朝隃也。即词号称诗余,然而诗人不为也。何者,其婉娈而近情也,足以移情而夺嗜。其柔靡而近俗也,诗啴缓而就之,而不知其下也。之诗而词,非词也。之词而诗,非诗也。言其业,李氏、晏氏父子、耆卿、子野、美成、少游、易安至矣,词之正宗也。温韦艳而促,黄九精而险,长公丽而壮,幼安辨而奇,又其次也,词之变体也。词兴而乐府亡矣,曲兴而词亡矣,非乐府与词之亡,其调亡也。
  何元朗云:乐府以皦径扬厉为工,诗余以婉丽流畅为美。
  〈昔昔盐〉、〈阿鹊盐〉、〈阿滥堆〉、〈突厥盐〉、〈疏勒盐〉、〈阿那朋〉之类,调名之所由起也。其名不类中国者,歌曲变态,起自羌胡故耳。然自〈昔昔盐〉排律外,余多七言绝,有其名而无其调。隋炀、李白调始生矣。然〈望江南〉、〈忆秦娥〉则以辞起调者也,〈菩萨蛮〉则以词按调者也。
  温飞卿所作词曰《金荃集》,唐人词有集曰《兰畹》,盖皆取其香而弱也。然则雄壮者,固次之矣。
  杨用修所载有太白〈清平乐〉二阕,识者以为非太白作,谓其卑浅也。按太白〈清平乐〉本三绝句而已,不应复有词。第所谓「女伴莫话孤眠。六宫罗绮三千。一笑皆生百媚,宸游教在谁边」。亦有情语,余每诵之。及乐天绝句云:「雨露由来一点恩。争能遍却及千门。三千宫女如花面,几个春来无泪痕。」辄低回叹息,古之怨女弃才,何限也。
  《花间》犹伤促碎,至南唐李王父子而妙矣。「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关卿何事。」与「未若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此语不可闻邻国」,然是词林本色佳话。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意似祖述之,而句小不逮,然亦佳。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外,晓风残月。」与秦少游「酒醒处,残阳乱鸦」,同一景事,而柳尤胜。
  「寒鸦千万点,流水遶孤村」,隋炀诗也。「寒鸦数点,流水遶孤村」,少游词也。语虽蹈袭,然入词尤是当家。
  昔人谓铜将军铁绰板,唱苏学士大江东去,十八九岁好女子唱柳屯田杨柳外晓风残月,为词家三昧。然学士此词,亦自雄壮,感慨千古。果令铜将军于大江奏之,必能使江波鼎沸。至咏杨花〈水龙吟慢〉,又进柳妙处一尘矣。
  子瞻「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快语也。「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壮语也。「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又「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爽语也。其词浓与淡之间也。
  「归来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致语也。「问君能有几多愁,却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情语也。后主直是词手。
  「油壁车轻金犊肥,流苏帐暖春鸡报」,非歌行丽对乎。「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非律诗俊语乎。然是天成一段词也,着诗不得。「斜阳只送平波远」,又「春来依旧生芳草」,淡语之有致者也。「角声吹落梅花月」,又「满院落花春寂寂」,又「一钩淡月天如水」,又「秋千外、绿水桥平」,又「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淡语之有景者也。景在费字「平芜尽处是青山,行人更在青山外」,又「郴江幸自遶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此淡语之有情者也。「拚则而今已拚了,忘则怎生便忘得」,又「断送一生憔悴,能消几个黄昏」,此恒语之有情者也。咏雨「点点不离杨柳外,声声只在芭蕉里」,此浅语之有情者也。淡语、恒语、浅语,极不易工,因为拈出。
  美成能作景语,不能作情语,能入丽字,不能入雅字,以故价微劣于柳。然至「枕痕一线红生玉」,又「唤起两眸清炯炯。泪花落枕红绵冷」,其形容睡起之妙,真能动人。
  孙夫人「闲把绣丝挦。认得金针又倒拈」,可谓看朱成碧矣。李易安「此情无计可消除,方下眉头,又上心头」,可谓憔悴支离矣。秦少游「安排肠断到黄昏。甫能炙得灯儿了,雨打梨花深闭门」,则一二时无间矣。此非深于闺恨者不能也。易安又有「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宠柳娇花,新丽之甚。
  范希文「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类易安而小逊之。其「天淡银河垂地」语却自佳。
  温庭筠「雁柱十三弦,一一春莺语」,陈无己「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皆弹琴筝俊语也。
  张子野〈青门引〉,万俟雅言〈江城梅花引〉、〈青玉案〉,句字皆佳。词内「人瘦也,比梅花,瘦几分」,又「天还知道,和天也瘦」,又「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三瘦字俱妙。
  「隙月窥人小」,又「天涯一点青山小」,又「一夜青山老」,俱妙在押字。「乍雨乍晴花易老」,却不在押而在乍字。史邦卿题燕曰:「差池欲住,试入旧巢相并。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可谓极形容之妙。相字星相之相,从俗字。
  永叔极不能作丽语,乃亦有之。曰「隔花暗鸟唤行人」,又「海棠经雨胭脂透」。
」,可谓巧而费力矣。史邦卿「作冷欺花,将? 困?  王元泽「恨被榆钱,买断两眉长柳」,殆尤甚焉。然与李汉老「叫云吹断横玉」,谢勉仲「染云为幌」,美成「晕酥砌玉」,鲁直「莺嘴啄花红溜,燕尾点波绿皱」,俱为险丽。
字者退舍。?  吾爱司马才仲「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有天然之美,令
  休文「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宋人反其指而用之,「重门不锁相思梦,随意遶天涯」,各自佳。
  永叔、介甫俱文胜词,词胜诗,诗胜书。子瞻书胜词,词胜画,画胜文,文胜诗。然文等耳,余俱非子瞻敌也。鲁直书胜词,词胜诗,诗胜文。少游词胜书,书胜文,文胜诗。
  词至辛稼轩而变,其源实自苏长公,至刘改之诸公极矣。南宋如曾觌、张抡辈应别之作,志在铺张,故多雄丽。稼轩辈抚时之作,意存感慨,故饶明爽。然而秾情致语,几于尽矣。
  陶谷尚书使说江南,通秦弱兰,作〈风光好〉词,见宋人小说。或有以为曹翰者。翰能作老将诗,其才固有之,终非武人本色。沉叡达《云巢编》语,陶使吴越,惑倡女任社娘,因作此词。任大得陶赀,后用以创仁王院,落发为尼。李唐吴越,未审孰是,要之近陶所为耳。
  宋仁宗时,老人星见,柳耆卿托内侍以〈醉蓬莱〉词进。仁宗阅首句「渐亭皋叶下」,渐字意不怿。至「宸游凤辇何处」,与真宗挽歌暗同,惨然久之。读至「太液波翻」,忿然曰:「何不言太液波澄耶。」掷之地,罢不用。此词之不遇者也。高宗在德寿宫游乐景园,偶步入一酒肆,见素屏有俞国宝书〈风入松〉一词,嗟赏之。诵至「明日重携残酒,来寻陌上花钿」,曰:「未免酸气。」改「明日重扶残醉」,乃即日予释褐。此词之遇者也。耆卿词论触讳,中间不能一语形容老人星,自是不佳。重扶残醉胜初语数倍,乃见二主具眼。
  宣政间,戚里子邢俊臣性滑稽,喜嘲咏,常出入禁中,喜作〈临江仙〉词,末章必用唐律两句为谑,以寓调笑。徽皇置花石纲之大者,曰神运石,大舟排联数十尾,仅能胜载。即至,上大喜,置艮岳万岁山,命俊臣为〈临江仙〉词,以高字为韵。末句云:「巍峨万丈与天高。物轻人意重,千里送鹅毛。」又令赋陈朝桧,以陈字为韵。桧亦高五六丈,围九尺余,枝覆地几百步。词末云:「远来犹自忆梁陈。江南无好物,聊赠一枝春。」上容之,不怒也。内侍梁师成,位两府,甚尊显用事,以文学自尚。尤自矜为诗。因进诗,上称善。顾语俊臣曰:汝可为好词,以咏师成诗句之美。且命押诗字韵。俊臣口占,末云:「欲知勤苦为新诗。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髭。」上大笑。师成恨之。谮其漏泄禁中语,责为越州钤辖。太守王嶷闻其名,置酒待之,醉归,灯火萧疏。明日,携词见师,叙其寥落之状。末云:「扪窗摸户入房来,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席间有妓秀美而肌白如玉雪,颇有腋气,丰甫令乞酒。末云:「酥胸露出白皑皑,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又有善歌舞而体肥者,末云:「只愁歌舞罢,化作彩云飞。」俊臣才亦是滑稽之雄,子瞻如在,当为绝倒。
  元有曲而无词,如虞、赵诸公辈,不免以才情属曲,而以气概属词,词所以亡也。我明以词名家者,刘诚意伯温,秾纤有致,去宋尚隔一尘。杨状元用修,好入六朝丽事,近似而远。夏文愍公谨最号雄爽,比之辛稼轩,觉少精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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