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世斌诗集《在途中》


序:领悟生命和诗歌艺术的大道

——论叶世斌的诗集《在途中》

 章亚昕 

人在途中,乃是生命的本色。叶世斌先生的诗集《在途中》深沉地咏唱着人生体验,属于一
部令人敬畏的作品。令人敬畏之处,在于诗人深刻揭示了命运的轨迹,在起伏顿挫之间挥洒
喜怒哀乐,让诗意升华为心灵之歌和性灵之舞……叶世斌先生面对人生中种种喜怒悲欢,默
默领悟生命的大道,于是逐渐把握了20世纪人文精神的精微奥妙。所谓20世纪人文精神,乃
是反思两次世界大战所形成的人生观与世界观:主要包括文化上从东西对峙到相互关注,价
值上从科学主义到人本主义,思维上从实证论到系统论,态度上从形而上学到辩证法,尤其
是推崇立足于文化交流的精神多样性,强调地球村居民相互之间的理解与沟通,在精神上追
求体现世界大同的诗性精神。诗人的体验,因此而获得了普遍性和深刻性。

在这个意义上,走向人世间就是走向诗的境界,而诗意动人到了极致,也就贴近了敬畏的境
界。叶世斌先生诗歌的过人之处,就在于诗人独到而深切地表现了上述的诗性精神。
 

一
 

第一辑“我们都从故居的石阶上走来”,其实是诗人在诉说一种行吟者的诗学。

所谓人在途中,无非是生命的旋律化作了如歌的行板。《手执火把的人》以隔节跨行的大跳
跃姿态,向我们展示了一种类似柏拉图《理想国》中的启蒙体验:在暗夜展示光明乃是非常
艰难的事情!于是,《我们都从故居的石阶上走来》的抒情主人公展开了对于“道”的思考
:虽然说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起点,那就是乡土(“事实上/故居的石阶知道我的鞋码/不知
道我出门后的走向”);可是走出去面对他者,才是20世纪人文精神的根本所在!“文学史
上一个最有趣的事实是:浪漫蒂克的诗人如其不如歌德般转向于克腊西克的中节、和谐,诗
的,甚至于人的生命没有不是早夭的。青春的高扬的诗时代一过去,成熟的思想就该渐渐融
入平和的感情的节拍,激昂降为平易,自能对一丘一壑别具慧眼,从沙粒中见出宇宙,虚心
而意象环生,飘飘然仿佛凭虚御风。”(1)诗人这样沉思着:

今晚,门开着等谁和风

一起归来?是谁带伤的

跛足把阶石踩痛?我们

都从故居的石阶上走来

被时间的层次,坚定不移的

过程一节节传递和接送

道之所以为道,不仅在于走过和说出,而且在于认识和理解。这不单是诗人情感推移的过程
,它还是社会发展进步的进程,非但具有历时性和共时性,而且还具有不确定性。因为是走
在路上,所以《找不到落点的蜻蜓一直飘着》这首诗,会通过“那只飞进我十三岁/夏天的蜻
蜓”,来抒发“拣尽寒枝不肯栖”的情怀。诗人想:“蜻蜓是否一直飘着”?无根的岁月仿
佛“无处依附的目光”,而且似乎蜻蜓“生来/就淡出阳光”,可以让“夏天的黄昏/感到一
种轻”,那是游子生命中的不可承受之轻:冷冷清清,寻寻觅觅,牵牵挂挂……路上的行人
乃是被牵挂的情思放出的风筝,飞得越高,扯得越紧。《那时秋天被雁群抬得多高》告诉我
们:“那个人//心里淌着表妹的眼泪/耳边环绕兄弟的呼唤/临行前母亲为他缝上那颗/扣住风
的纽扣!”行人走在过去和未来之间,走在起点和终点之间,而且对于他变化就是一切。

人在途中,永远面对变化的风景。他面前的每一个风景,都是在,也是不再。《可是萤火亮
得很不肯定》这首诗便讲解着鱼目混珠的故事,于是辩证法取代了形而上学,一切都可以从
容道来。但是,在广告无所不及的喧嚣声中,诗人所倾听的却是沉默。《她们始终一言不发
》谈到两位姑娘的“静默”,说她们留下了“静默一样的空白”,就好像“树上飘下/两片很
慢的叶子”,宛若百读不厌的诗句,计白当黑,含蓄婉约,属于:

她们最终没有忍住的语言

我为她们说出的语言

此刻无声胜有声,此乃诗艺的大道。《父亲和我正陷在途中》所谓“这时候,诗歌里高涨的
/蛙声,使春天的堤坝危险/远远看去,拱形桥的一只翅膀/似乎带着河流和大地在飞/它把月
光和水鸟的爱情弯曲/把时间固执地连接和传递/像那些远来的故事”……抒情主人公似乎想
到了孟郊的《游子吟》,缝补衣服的母亲将孩子当成一个大风筝,那线索却是思念和牵挂,
亲情遂成为照耀生命的阳光,永远照耀着游子!诗人遂回忆道:“四十年前/父亲的鞋子踩痛
一个女人的/心思。她被一阵脚汗迷醉/时至今日,我把自己/像布和灯光一样复叠起来/让母
亲一针针地扎。似乎/这是必须借助的穿透。死去的/父亲和我,正陷在途中”……

走在途中的行吟者,仿佛一千零一夜中的说书人,唯有持续性才是最后的救星。《邻居的鼾
声》如是说:“他的鼾声/沙石一样垒起这道墙壁//把自己分隔和坚持下来/现在,只有我的
听觉储存着/那种声音。”这是诗歌的困境所在,也是诗人的希望所在。因此《谁能逃离这截
废弃的路》强调:“那落后的鱼/穿过河流。现在这才是/一条路的全部基底和长度/它比最宽
最长的道路/更逼近人世的真相”。终于我们在《穿红色皮肤和阳光的女人》中看到“红旗袍
”和“阳光”如何相互转换:阳光内化为“红杏”的精神,所以“那个女人/她在红旗袍里走
着像阳光/流着血。像给阳光输着血”,诗人之道,无非如此,岂有他哉?
 

二
 

第二辑“必须有个地方让我长跪不起”最令人感动:我们不仅面对诗人的角色,还在分享他
的经验,包括分担其命运中的种种痛苦和磨难,因此接近了诗意中圣洁的情怀。《而我的命
运人迹罕至》这首诗提到“撒旦的五指集中了/所有的黑暗,瓦脊般覆盖我的天空”,死亡一
次又一次降临了。抒情主人公发现:“一些丧失把我们变成神/如同一些获得把我们变成鬼”
。悲剧对心灵的净化,同时也伴随了诗意对精神的升华——敬畏之情让诗人充满了崇高感。
《必须有个地方让我长跪不起》这首诗便说:“我是个被瓷器的/破碎声吓破了胆的孩子//必
须有个地方让我低着头/长跪不起。这就是为什么/我随烟升起,在天外/把人世的真相撕破/
一生跋山涉水,拯救救星”。诗意对于“药”的反思随之展开,《药》说:

我的全家被药物笼罩

我的父母无药可救。我的妻子

她面带桃花的虚假

被药放大。现代的品质 

更新换代,教人感谢万千

那么又是什么在对我们现场伤害

谁能把原样的生活交还

药是修改错误的又一种

错误。我们经受着这个世界的

双向折磨,弱不禁风

药物确实具有二重性,好似一些权威为人间带来充满悖论的悲剧。于是,《焦虑症》的抒情
主人公说:“早餐之前,我把药丸放进嘴里/那是焦虑症的食粮,比我的/食物重要。它解除
了/全部危机,使我和你们/和这个大好的世界保持一致”。生命的个体性象征着精神的主体
性,两次世界大战唤醒了20世纪的人文精神,“药”则是对于病态人生的诗意的象征。“所
谓象征是藉有形寓无形,藉有限表无限,藉刹那抓住永恒,使我们只在梦中或出神的瞬间瞥
见的遥遥的宇宙变成近在咫尺的现实世界,正如一个蓓蕾蕴蓄着炫熳芳菲的春信,一张落叶
预奏那弥天漫地的秋声一样。所以它所赋形的,蕴藏的,不是兴味索然的抽象观念,而是丰
富,复杂,深邃,真实的灵境。”(2)推己及人,《父亲》这首诗告诉我们:

死亡的大海宽容,永远

面对和收藏一切,闪射黑暗的光辉

也许生死只是一场转换

一种痛苦被死亡豁免和解救

种子一样衍生出另一种痛苦

在我的生命里生根,要我永久承受

流星在天际垂挂,如一行明亮的真理

照彻夜空的苍茫和深黯

照彻这生与死的区分和秘密

诗歌艺术的大境界就这样产生了,就像《陀螺》和《一生》的沉思。《陀螺》说道,自己没
有法子逃避,“只能把自己藏在//鞭子上,在迅速的转动中/把伤痕甩开,或一圈圈/包围起
来,让人不易/察觉。”因为陀螺“离开鞭子,它就停在/一块木头上,什么也不是”。看似
荒唐,却属于高度的心理真实:生存与悲剧同在。《一生》则告诉我们:“抓住瀑布如同真
的布/就这样滑下去。就像/一根织梭或丝线,但更像/这条长布上走过的一把剪刀//我只在剪
开的缝隙里/顺势划了一下,就迅速/把自己剪完。”这首诗让读者联想到“九一一”美国世
贸大厦的悲剧,深刻,突兀,精致,沉痛,无愧于大时代的经典之作。什么是经典?诗人说
经典之作仿佛“大地上最亮的石头”,那不是钻石而是苦难的结晶。《大地上最亮的石头》
这样表白:“感谢磨难吧!掀开瀑布/你会发现大地上最亮的石头/那飞溅的水花甚至整个/瀑
布,都是它生长的光芒”。于是《这是春天的另一面》指出,在春天还有“紧紧抓住//精神
病院的铁窗唱歌的/少女”,以及“身患血癌/连眉毛都被削尽的/男孩。”恰恰是灾难,决定
了春天的价值,也决定了春天的本质。于是诗人顿悟,形而上学的壁垒轰然倒塌。

此乃叶世斌先生之所以为叶世斌先生:他是一位于灾难中创造经典的诗人……
 

三
 

第三辑“有一种白耀眼得使人羞惭”,直接展现圣洁的境界。譬如《守林人》这首诗诉说抒
情主人公对于命运的沉思:“我们被事物扣押,深入/它的全部苦难和神秘/创造事物的信心
。”是的,大地孕育一切又收藏一切,而且圣洁往往与灾难同在。《有一种白耀眼得使人羞
惭——再看<白毛女>》的情怀,就立足于差异性的发现:“你的长发飘起一场大雪/当一切变
黑的时候/有一种白耀眼得使人羞惭/在逃的是我。贫穷,邪恶/和愤怒对你的追踪/远不如你
对我闪电般的追击/月光如水的女人//苦难的神!”一旦差异性超越了普遍性,辩证法就超越
了形而上学,让异端成为人本主义反对科学主义的起点。就像《一只黑鸟像大雪的一个意外
》,就像《冬天的品质》,圣洁之美是一种与个性同在的精神。诗人认为,要找到真实的自
己,就必须渐渐回归自然的境界。所谓《避入深山》,其实就是避开人群:

没有更好的掩护。这一刻

他必须让头发长出来

和山中的密林相似。让暮色

给他戴上墨镜,让目光

也变成这种颜色。然后像影子

那样躺下,把自己变成掩体

通过超现实的创作手法,诗人创造出卓尔不群的艺术境界。在今天,在一个大家都在追求高
价位的时尚面前,诗人以其无声之美和无言之思,成就了深沉的审美品位。《一些事物被低
沉地推翻》强调指出:“一只水鸟跌入波谷的瞬间/它的翅膀,翅膀挟紧的白光/它一生都在
下沉!它把/自己藏在一个晃动的/鸟巢后面挡住我们的视线/离天空和岸越来越远”,犹如一
些喧嚣的广告语说了也是没说,有的时候不说反而是另一种言说。寂寞背后是顿悟,开启看
不到的死角,也许就是真相之所在。所以,美学家宗白华这样评价支道林放鹤的行为:“晋
人酷爱自己精神的自由,才能推己及物,有这意义伟大的动作。这种精神上的真自由、真解
放,才能把我们的胸襟像一朵花似的展开,接受宇宙和人生的全景,了解它的意义,体会它
的深沉的境地。”(3)《麦克佩斯敲门声》于是说:

我们被一个声音,被一个

新的锁孔打开和关闭

如同一首诗歌被诗眼拯救

海洋和雨水来临

洗不去隐藏在我们

某个地方的一点阳光和血迹

《宽容的温柔》于是说:“这是美人蕉。是一个女人/从容地摇着蒲扇,她的/形体幻化在阳
光和空虚/背后。美人蕉来自很古代的//春天和我家茅庐的窗口/现在,它大面积接受阳光/风
和楼梯的阴影,仿佛一种/很宽容的温柔。”可见,正义是宽容的,真理是大度的,阳光比北
风更能令他人敞开自己的情怀;而《在这乌黑林立的时刻》则说到遮蔽,所谓无衣者无衣—
—人们找到社会角色,却仿佛忘记了家园的演员,丧失了归家之路。诗人岂能总是穿他人的
衣裳?《地上的风筝》就是答案:当风筝们“乘风而上/分配着天空,把天空变成/一个千姿
百态的舞台/一场盛大的狂欢//而它留在那里,在那个角落/像个失败者。紧贴着/地面,从那
里接受力量/大风一次次围绕,鼓吹/它的拒绝,显得/那么平静,孤独和苍凉/远远看去,它
像一块/平铺着的令人尊敬的石头”。谁能够自重,谁便有了沉重的分量。这个风筝宛如后台
的演员,他退出了角色,却更加真实。因为演员回家,也就回到了自己。惟其如此《在南京
的街头》便提示道:“女人。这个城市的意外/和奇迹,如此具体而空灵/她推着车子,就像
提着/她的花篮,小心地让过行人/车辆,缓缓走过,仿佛踏上/天梯。这时,黄昏的旋转/戛
然而止。一片寂静/我被一道闪电击中,被一种/痛苦覆没。我感到轰鸣的/城市,我疯狂的灵
魂/经过一次可怕的挑拨或抚摸”……原来,生活乃是本色的存在,而母性则是人性中最高贵
的操守。在平凡的操持中不乏神圣的光影,那才是诗意之所以为诗意的根本所在。

回归圣洁的人生之道,才是行吟者真正的目的与追求!
 

四
 

第四辑“这是两棵槐树站在一起”,主要抒写一种震撼人心的真情。总有真实的爱情,壮美
的婚恋,那样一种感情境界,是要以生命为追求的代价。这真情仿佛《刀螂带刀飞来》所说
,“刀螂为一次壮美的死亡而生”,而恋爱的双方“一个在开始死去/一个在结局跟来”——
它们的刀“把我们的本质划得支离破碎”,因此诗人说“我恐惧刀螂,向往刀螂”。《带丝
的藕片片滴血》则发挥藕断丝连的情思:人们所谓的快刀斩乱麻,往往意味着悲剧。“我想
,一把锋利的刀/要制造和接待多少疼痛”。牵挂是一种难以言说的体验:抒情主人公说自己
在“品尝着藕片和一种分离”,感觉“我的眼里涌起泪水/感到带丝的藕片片滴血”。诚然是
有情则有晴,《谁在窗下自私地照亮了夕阳》如是说:

一朵花能够挽救一种心情

金菊展开。打亮我的额头

思想和诗句。让我领略

清风飘拂,吹乱了林鸟的啁啾

红日高照。一只蝴蝶风筝

使天空的羽翼高举

诗人要在肤浅的世态中找回自己,就必须进入充满诗意的情境。这种情境如同《像深沉的月
亮》这首诗所说,只因情人在,月光与湖光都是深沉的;而《夜晚的事物》也为有情的空间
下了定义:“一个女人变成声音进入房间/进入自身的形象/在这个房间,夜晚的形状/因为这
次声音的加入就出现/改变。”情境于是化作心境,心境于是化作语境。“原始生命力是个人
的敏感性与创造力的独特模式,这种独特模式构成了个人与其世界相关联的自我。它可以在
梦中,在敏感者自觉的沉思与反省中对我们说话。……如果我们抛弃了我们心中的魔鬼,我
们最好也准备着同我们心中的天使告别。在原始生命力中蕴藏着我们的生气和我们向爱欲敞
开自身的能力。我们必须重新发现原始生命力,赋予它以一种适合我们当前处境,能够在我
们时代开花结果的新形式。这对于原始生命力的现状,不仅是一种再发现,而且是一种再创
造。”(4)《他们相对而言》所说,无非相对敞开,开门交流,“打开门他们同时站在门口
/像一片虚悬的光亮一张/帘子的两面,像风雨/交界。他们相对而言”,属于创造性的当前处
境。因此,《这是两棵槐树站在一起》正是描述“百年天缘”:与其让豪华遮尽真情,何如
任豪华落尽见真淳?在真情背后,隐藏着生命之根系!“两份福祉合成一份福祉/一份苦痛剖
成两份苦痛/直到站得太久,必须/弯腰曲背的时候,它们挤得/更紧!这种关系连风和萤光/
/都难通过。被岁月截留/和护送,被自己销磨和深厚/谁能看懂它们?”与此相反,《雨中》
这首诗描述人际关系的遮蔽情境。尽管深情如水,诗人却乐在“光中”而非“雨中”,乐于
敞开而苦于遮蔽。尽管雨中宛若曲中,可以倾听人生中种种不如意,在失意中倾听人生中非
功利的另外一种情深如水……所谓无理而妙,情诗在超现实的表现中,可以表现更加深刻的
心里真实。《如同》所描述的,是即将化蝶的青虫之恋:

如同经过两棵竹子

她的表情就发虚。如同

走近豆棚的藤蔓,她的心

忽然被纠缠。如同采摘

扁豆,她的手上长出

月牙。如同碰落一颗露珠

她的心思就出汗。如同想起

桂花树下的错误,她的呼吸

就芬芳。如同讲起棚外的

桃花,她的声音就变红

如同看到一只飞舞的

蝴蝶,她就被带出棚子

美丽地离开了自己

所有看似反常之处,在恋爱中都变得正常,表现为人际关系的零距离状态。《他羞怯得表妹
荷花盛开》也说“桨影如蝶”,莲子与采莲同在,所以情书千古,诗意如荷,“他等待着。
准备一个喻词/鞋子一样穿在她的/脚上,让她秀美地跨过跳板/在今夜,把船颠覆/把月光践
踏。他在屋里/在舟上采撷女人”……就这样隔离双方的“雨水”因为爱情而变成相互沟通的
媒介。《沐浴一场清高的雨水》就这样抒发着如雨的情思:“这时窗外一场细雨/正飘落这个
城市,它来自/比摩天大楼更高的地方/像星光一样透明而密集/我们朗诵和歌唱,真情地//演
奏着自己。那些飞扬的/音符和诗句汇集成雨/隐蔽在房间的灯光后面/洗涤和抚摸着我们的额
头/思想和心意。”零距离体验就此转化为超视距想象。

诗人之爱,确实是美丽的。
 

五
 

第五辑“一只鹭鸟进入天空的方式”,开始讨论超越的可能性。这是一个极具挑战性的话题
,涉及到“中国知识分子希望用来摆脱现实困境的后现代政治学。尽管在以后现代的方式清
除了传统的‘政治欲望’和‘革命热情’之后,使他们第一次获得了一种和现实世界缔结和
平条约的可能性,但这种虚假的和平与慰藉本身不仅十分脆弱和有条件,而且由于伦理方式
的崩溃而无法有效地处理在消费意识形态中激增的物欲,因而他们比历史上任何一代知识分
子都活得劳累和没有归宿。”(5)在诗人笔下,《鱼不合理地躺在那里》这首诗中出现了无
首之鱼:“我撕掉了一篇文章的标题/扰乱了一个女人卸妆的程序/在一次旅途中,还没/起步
,就到了尽头”,这种荒诞的情境是应该被超越的!与此相似,《一个男人躺在墙角里》也
说这个人“像一棵//偏离的冬青树,像冬青树/正在落下的一阵树叶/像墙体上一个深黑的洞
/像一扇关上这个洞的门/他躺在那里,在墙角和夜晚//深处。像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像一个弃
家出走的人/像一个被人杀死的人/像一个杀人的人。”这种状态,也有些像诗人的心境。

《芭蕉回到芭蕉》相当于本色的诗学:“现代的芭蕉/穿过古老的雨声到来/承受着千年雨汇
的重量/芭蕉弯曲。”诗意在文字的传递中定型并变得僵硬,丧失了以往的精神魅力,诗人寻
求“我的芭蕉”,而“可靠的和永远的芭蕉”便意味着诗意的重生!《活埋》也是这个意思
:雕塑是生命的再生,也是艺术家的永恒……还原的美学观,遂表现为《黄昏的实质》:

那么,是这个黄昏经过整个城市

还是整个城市经过整个黄昏

那么,是城楼上的钟表踢动着时间

还是时间踢动着城楼上的钟表

那么,是刚才这场雨水传递了河流

还是这条河流传递了刚才的雨水

那么,是风停在静止的皂角树林里

还是这片皂角树林停止在静止的风里

那么,是这对飞翔的白鹭照亮了天空

还是这片天空照亮了飞翔的白鹭

那么,是我们此时忽然遭遇诗歌

还是诗歌此时忽然遭遇我们 

那么,这些根本不是这个黄昏的问题

还是,这些正是这个黄昏的根本问题

透过搬砖弄瓦的句子,通过时空交错的思绪,读者或许对这首诗感到错愕,其实构思的要点
恰恰是针对非此即彼的形而上学观念。世界本来就是亦此亦彼、非此非彼,节点与定位本就
是相对而论的。《空房子》这首诗告诉我们,一切可能性都是因为想象而敞开:“空房子失
去了几乎所有/空房子获得了几乎所有的可能”。《长达百里的光束》也具有无力而妙的艺术
特色:被车灯照亮的雪花成为奇观,“一个/黑暗的整体竟分解出无数/明亮的碎片”!诗意
可以洞穿一切,所以《蚯蚓比石头更有力》成为艺术家的寓言:蚯蚓以其“出血的伤痕”实
现了对石头的渗透,“实现着蚯蚓和石头的/愿望:蚯蚓走进了石头”。艺术品的深度,原来
在于生命力的渗透!于是,《一只鹭鸟进入天空的方式》在提示读者,什么才是飞翔:“是
村庄前一支耀眼的河流/穿过土地的方式;是河岸上/一枝梨花伸进春天的/方式;是男人的汗
水流过//脊背的方式。”超越性因为真情和美感而得以实现。

由此可以想见诗艺的自觉。这种自觉作为20世纪人文精神的集中表现,超越了上述充满物欲
的文化困境,带来了新世纪诗歌艺术发展的契机。《在途中》的意义在于此,诗人创作的价
值亦在于此。诗歌之道,其实就在探索的路上!
 

(1)唐湜:《新意度集》,57页,三联书店1985年。

(2)梁宗岱:《诗与真•诗与真二集》,69-70页,外国文学出版社1984年。

(3)宗白华:《艺境》,132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
(4)[美]罗洛•梅:《爱与意志》,129页-130页,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7年。

(5)刘士林:《苦难美学》,358页,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
 (作者简介:章亚昕: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著有《近代文学观念流变》、《
现代诗美流程》、《诗思维:生命的陀螺》、《隐地论:时光中的舞者》、《情系伊甸园—
—创世纪诗人论》、《臧克家论》、《中国新诗史论》等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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