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克修(1971-),出生于湖南隆回,毕业于西安建筑科技大学。参加过诗刊社第19届青春诗会,获过“2003·中国年度诗歌奖”、“民间巨匠奖”。诗作入选《被遗忘的诗歌经典》等数十种文集。《明天》诗刊主编,湖南省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副主任。
与一位女士的交流 | 阿霞的省会生活 | 公园里的秋天 |
蝉鸣 | 年关的雪 | 日记:1994年12月31日, |
被一阵花絮的脚步唤醒 | 冬日的阳光 | 九月的夜晚 |
1993,立冬 | 菊花 | 秋 |
秋风 | 品月 | 遇见盲眼的琴手 |
风筝 |
1 你的诗句终究未能进入我的邮箱 你信赖的网络,首次试图用故障 给一个生人带来些许不好的征兆 交流改为朗读开始:“必须热爱一些 虚构的事情。”通过音效欠佳的电话稀释 仍有些煽情,好在有浓密的夜色遮掩 2 你反对用隐形眼镜改善有些模糊的 面容,反对用高跟鞋歪曲身体的曲线 你赞同用咖啡杯盛着优雅的白领生活 赞同穿上保暖内衣,增加时代的暖意 3 你的年龄不在发型、服饰上,不在 皮肤上,不在镜片后狡诘的目光上 你的年龄从你骨头的深处渗漏下来 4 你赞同“孤独是一个人的骨头”。 它让你20岁就躲进了婚姻的啤酒瓶 7年后又将你从泡沫中湿漉漉地捞出 现在,在简陋的校园舞厅,它撑开了 你恹恹的身子,和深灰色的毛料裙摆 你的被记忆缠得太紧的身子 会不会被始料未及的生活剥得精光 2003,3,31
省会城市的美,被来自无名小镇的 阿霞追随:脸贴了脂粉和广告里的 笑容。裙摆刚好遮住大腿上的胎记 经过处心积虑的节食,明年春天 就可以露出一小截丰腴的腰肢 省下坐出租车的钱做面膜,每次约会 迟到十分钟,正好显示出女士的高贵 省下买瓜子的钱买槟榔,可以 除去嘴里的异味,却怎能省下 买长统袜的钱交寻呼机的服务费? 在家乡,她曾把爱情小心地装进瓶里 用富于幻想的天分等待神秘的王子 却被城里一阵市场经济的微风 一个愚人节的电话,一支矫情的玫瑰 轻轻开启,冒出的泡沫呵真难以收拾 省下午夜的睡眠,去赴一个未知的 舞会。陌生男子将她的手像翅膀展开 如果高跟鞋不是偶尔卡住的零件 幽黯的舞曲中,她将是一只 蝙蝠,可以迷迷糊糊地飞 省下逛商场的时间练习歌唱 嗓音里总像插着一把家乡的荆棘 如果能省下白天,用于晚上的生计 还要省下只会吹气球的童年 和满脑子皱巴巴的记忆 在省会三年,寂寞经过浓缩 变成梳妆台上的一瓶香水 甩不掉的命运,常在凌晨的 梦中,找到她:生活是 找到她:生活只是,虚幻的陷阱 1999.5.6,长沙
倘若城里的繁华,挽留住 夏天的闷热,倘若气象员的 一张嘴,修改了时序的更迭 偶然的双休日就难以使人 惊讶:秋天已蜷缩在城南的 公园。像一只发抖的蟋蟀 依偎着一片残瓦、一块断砖 园丁收起了除草机。他的工作 更加复杂:拧开龙头 阻止湖水随着秋天消瘦 却如何阻止 空气中的阳光一天天稀薄 脚下的土地一天天冷却 双休日的惬意,不能安顿一溜 小跑的北风。新建的友谊宾馆 高过了众鸟的飞翔,不能 下榻一队被北风追赶的雁阵 当北风暂歇,世界多么宁静 如果不是一片树叶在宁静中飘落 1997.11.12,长沙
这不是什么秘密:把枯燥 装进音箱,把音箱嵌入体内 再置身于六月的骄阳,一按键 就是这种持续的颤音 音色如此闷热、粗糙,永远 与梦幻无缘。所以屡屡闯入 一位青年的午眠,让他错失 梦里邂逅的美女,新迁的豪宅 若说它一味地拉长、拉长—— 拉长了夏日的闷热,股民失望的脸 为什么一小节、一小节地 缩短了那失贞少女的天真盘算 小小的身子,压缩了这么多 干燥的声音,要忍受的沉默必然漫长 它废弃了低音,抽空了旋律 用喧嚷应和着城里的喧嚷 卸吧!卸吧!把捆在身上的声音 一口气卸下,唱出夏日的好时光! 1996,长沙
一首诗缺席,这一年已不能完成 是否我迷失的神色,让欲言又止的 天空,突然抖落无穷的词汇 无穷的雪,从天而降,仿佛 奔逃,步子凌乱,急切 但不嘈杂,不放弃小声的合唱 但越来越绝望,夹带着细碎的 哀伤的寒气,更像 从一首受难的诗里闪出 整整一年的雪,聚向 年关。市民加速奔波于物质的意志 谁还能腾出一双抒情的手?一束 失重的目光?我刚走出户外 就有几片雪花找到我 找到了她们加剧的 绝望。我用出城里最流行的隐喻 不能安顿漫天无辜的雪 却触动了一场更大的雪 1995,1,西安
西安古城墙上 回到夏夜。当城里的音乐热衷于 舞厅,疯狂地催开女士的裙摆 我就像一片怀旧的青苔 迷上这些古朝的砖块 我不断地察看这里的苍天 穹顶越来越低,据说 星群揉不散眼里的浓雾 将全部用霓虹灯替代 今天,仿佛预约,我与雪同时到达 我沿着台阶上升,心里端着 书上燃烧的烽火与硝烟 雪从天外降下,把我错认为 剩存的戍卒。“是在坚守还是悼念?” 雪忆起掩埋过的马车与尸骨 向我聚拢,用寒冷和白色 将我覆盖,用巨大的寂静 搅拌城里的喧嚷。但被普遍地 用作节日庆典,为锈蚀的爱情 磨制浪漫,为贫寒的诗人 擦亮矫情的嗓子 雪无声地下,落下,暗暗抽走 画家写生的颜料。如果我把持不住 放出心里浓烈的烽火与硝烟 是否就复制了一张历史的黑白照片? 1994,12,西安
清晨,被一阵花絮的脚步唤醒 听到一些细微的呼吸歇落在 窗台。我看见了雪。这些 记忆的花絮,白得耀眼的鸽子 在风中兴奋地翻腾、旋转 叙述刚刚开始:鸽子敛翅栖落 来不及喘息……案件已经发生 干枯的树枝——我潜意识 伸出的手臂,挥不停匆忙的 车流,高不过烟囱的枪口 我的毫无预谋的城市 昭示你什么叫真正的发生 这里的冬日要靠大雾来安顿 那是一种黑色的细小的蝗虫 而一个穿着羽绒外套的农村青年 一株移植于城里阳台的乡下植物 试图将心中的原野打扫干净 将蒙尘的诗歌迎风敞开 1994,12,西安
从催开第一朵棉花开始,阳光 已陆续返回天上。这冷峻的 冬日,谁还需要多余的照看? 漫步于辽阔大地,空泛的 阳光找不到一株青草,一朵野花 我把自己栽下 北风,——冬天的弦索 还在继续收紧。一群梨树伸出 手臂,空洞地拨动。丁丁当当的 叶子,已被一夜秋风剥去 果实已经落下,正聚集在小摊前 甜蜜地微笑,等待过秤 和一只异类的嘴唇 让人怀想起一树树雪白的梨花 那些发生在春天的爱情 春天,接着是夏天、秋天 昨日的憧憬、怀孕与收割 被一场雪推为远景 “看看路边的事物 一些已南徙,另一些在冬眠 种子沉默于地下。”谁能说出 冬天的秘密?我迎着北风 奔跑。北风辽阔悲怆 是我一头诗歌的长发 1994,12,西安
九月的夜晚,突然跑出一群 大风,吹灭了天上的星星 吹灭了乡下的灯盏,把我提前吹向 怀念的冬天。我看见大红的菊花 在踩不平的山路上奔跑,在大雪中 奔跑。湿透的布鞋,盛着她的少年 直接奔向盲目的婚姻。她披着夜晚的 大风,像披着玄色的命运长袍 我看见从她肩上滑落的大风,止步 于我明亮的窗前,窥视我和日光灯 我浸透了黑夜的身子,端坐案前 是一束把持不住的火焰 乡下的童年。夜睡得更深 一株微弱的火苗陷进失眠的风中 吃力地舞蹈,幸福地舞蹈 矫正着我和菊花咿呀的朗诵 一场迟迟不肯降临的雪,不能推迟 一辆迎亲的马车。大红的菊花 跑进苍茫的雪中,像一株更弱的 火苗,被一束宿命的北风勒紧 九月的夜晚,一群怀念的大风 把我吹向经年的黑暗 一场少年的雪,一场悲伤的雪 纷纷扬扬,落回我的诗笺 1994,9,西安
雁,我要将你南徙的天空 涂黑、叠起,收进画夹中 鱼,我要把所有的河流折断 看谁还能潜回海洋的温床 落叶,我要一口气吸尽北风 让你在树枝上颤抖一冬 胃部的疾病,请过来 扶着这具漂泊的身子过冬 1993,西安
姐妹们都已出嫁,穿走了 名贵的春、夏。留给你 一身破败的秋,和遍地霜花 向阳的山坡,阳光淡漠 微风已凉,已经听得见冰雪的脚步 一片落叶旋转空中 告诉你一些绝望的话 满坡的果实,姐妹们的孩子 红光满面,压弯了九月 压弯了人们的目光 谁还看见,这些低处的 点着爱情的小小火把 在秋风中不住地摇晃 1993,西安
把果实推向最终的爱情 把劳顿的阳光送回天上 把怀疑对准沉重的绿色 你招手一阵西风,瞬间遍地衰黄 先把大水吸退 先把大地吹凉 你一手挡住一万朵雪花 先把早晨贴上一层薄霜 先收起打雷的大鼓 雨滴们还歇息在返回的路上 先吹灭一些不胜风寒的星盏 但要像种子一样珍藏 谁还在天涯流浪 你掀动着大雁的翅膀 谁还在欲海沉浮 你在他的脚下铺开荒凉 1993,10,西安
大路向西。看不见的马车 听得见的鞭声 一夜奔跑,踩响了 树叶的尖叫,孤雁的悲鸣 和月亮的呼喊:桂花已经盛开 鞭声阵阵,暗暗收紧 一路收购发抖的琴瑟 一路发放冬天的睡眠 鞭鞘指处,大水逝去 层云消隱,阳光退守果实之中 一路向西,向西……尽头 还有什么,让你如此匆匆? 1993,西安
听见阴冷的笑声 听见飘渺的拷问 听见桂树下密挂的绳索 又勒紧了谁的青春 对月吟哦 你是第几个诗人 听见燥热 缠绕着一只暗中的蚊虫 听见受难的词语 在谁的旧作中呻吟 听见消逝的脚步 叩响了谁的美梦 听见旷古的沉默 听见沉默的颤音 听见摇动的池塘在低语 浑浊的月光,快洗干净 1993,西安
遇见盲眼的琴手,在城南路口 用二泉映月忽略着春夜的寒冷 几张由路灯培育的脸庞,被这只 黑暗的灯盏照亮。几枚丁当的 硬币,敲击着一溪丁当的月光 城里找不到一片洁净的月光 琴手把心中的月光披在人们身上 这样的琴手我从前见过,他们 散布民间,像一些幸福的水鸟 我看不到琴手的指头,在空气中 掺入了什么,只听见琴弦上熟悉的 溪流,正发育成汹涌的大河 仿佛要撕裂城市的缺口,春天的缺口 而春天已过,琴声仍在追逐我的身子 像回声叩击着空空的山谷 1993.7,西安
你用整个春天叨念它的名字 想让我们日渐灰白的天空,有一些 什么飞翔过的痕迹。那是星期日的 午后,和风吹拂,在学校的操坪 我们美丽的纸蝴蝶借助一根尼龙线 和爱情的力量,振翅飞向了高空 ……却突然断线,迎头抱紧 一缕春风。我看到,洒落在 你裙子上的强烈的阳光,一瞬间 被你的一声惊叫吸收殆尽 当它上升,也提升着我们心头的 热血;当它下坠,又按紧了我们 惊慌的呼唤。你想用祈祷改变 它的命运,我就不敢用想象中的 一场雨,淋湿它不会躲闪的翅膀 当我也祈祷:偶然的事件,只发生 在校园的三月,三月的某个下午…… 这旅途的尽头已伸出另一只手 我们相恋,热烈地拥吻;我们 歇息,或继续漫游,都是一种放逐 1993,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