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莉诗选

马莉,女,祖籍河北,六十年代生于南方一个椰风浪影的海滨小城湛江;八十年代开始诗歌创作;九十年代开始散文创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广州《南方周末》报社。著有诗集《杯子与手》、散文集《怀念的立场》、《温柔的坚守》、《夜间的事物》等多部。

黑夜有时是明亮的 大地上有一些失踪者 神引领了窗前的月亮
死去的花朵 人体的气味在徐徐上升 和你在酒巴
正午,在一条无人的空地上 房屋靠近我们 香气缠绕的夜晚
裂开的缝隙 门与门 与人交谈
有时候会想起你 谁在倾听 孩子,我的孩子
我旁边的一个男人 危险正在窥视着一切 混乱动摇着我的决心
用语言杀伤自己 少年的死 在约定的风暴之下
我总是想哭 诗人之爱 我相信眼前的天空
诗人是一只羞怯的鸟


黑夜有时是明亮的

我已站在你的门前,但我又很犹豫
身上的长裙不住地动摇我的双脚
越过一堵墙,屋顶披着绚丽的光
牛车慢慢地走过窗前热腾腾的牛粪
覆盖在乡村的羊肠小路上孩子们在嬉戏,玫瑰花站在窗边
我看着眼前这一切,我有些迷惘
黑夜有时是明亮的,因为光在地上
因为地上有爱,才长出高树
也有憎恨,才让河流弯曲
欢乐短暂而时光漫长,我把手伸向你
站在院子中间,小狗汪汪地叫个不停
友人呵,你是否听见了我的心慌


大地上有一些失踪者

失踪者的夜晚到处是搜巡,房间四处
堆放着失踪者的尊严,椰子树摇晃着
白色的沙滩,被海浪一层层地吞没
海浪呵,所有船只的大地,就像母亲
母亲很少说话,白天总是沉默寡言
宁静的眼神使大地上的睡眠安稳
大地上那些失踪者,他们从不说话
他们背向着人群,坚定地注视黑夜
一只孤独的乌鸦在迁徙后的树枝上
感受着潮湿的冰凉,是潮湿使我寒冷
使我的墙壁脱落,使书本变得模糊不清
花园后门突然敞开,海水浸漫到柱廊边上
一个失踪者爬上岸,他要求躲藏
可搜巡他的人,还未来到我的梦境


神引领了窗前的月亮

棕榈树向它的影子摇晃,人们在楼上
匆忙地纳凉,远处一支队伍经过
古代罗马的先民们在屏幕上肃立着
黑夜和暴雨,使一座迷宫之城
飘漫着妖孳之魂,火吐出它无助的舌
呼喊着,四壁爬满了黑暗势力
伸出手来,夜晚的仁慈降临到体内
是谁把月亮引领,来到我的窗前
一只眼镜蛇,举起魔鬼般优美的体形
展现它巨毒的光芒,像凯撒的爱情
更像安东尼的热恋,在白天
在女王克莉奥派屈拉的唇边亲吻
神使世上最美丽的女人获得愿望
神引领了一条蛇,引领了窗前的月亮


死去的花朵

 
汽车在黄昏的道路上忽然抛锚
我眺望着远处,远处的运河压着云朵
一个白色的少年在云朵下面奔跑
速度和力量使他的腿像漫长的抛物线
连接着脆弱的爱情和豆子般快乐的味道
我虚构着少年的故事和一朵鲜花
被缠绕的慌忙,故事的叙述把我带向春天
使我的车子抛锚,我感觉到某种不安
在春天,我再次听见了少年的心跳
在前方,我再次看见了那朵鲜花
躺在道路中央,被所有的车辙辗过
那一瞬间我万分地恐惧,我看见
时间捉住了少年的手,那死去的花朵
是少年身体的血,正在逐渐冰冷


人体的气味在徐徐上升

天气变得暖和,手指脱离开手套
触摸到了窗前飘来的一片云朵
书中的某页被风吹起,又固执地竖立着
思想正在生病,其中的内容和段落
穿着华丽外衣,迫不急待地寻求出路
意志在特殊的场合下能唤醒人的知觉
却难以孜孜不倦,问题是一个谜
总使我困惑,沿着台阶的色彩
一对初恋的少年挽手走下去
蝴蝶追逐着他们又轻率地改变了方向
无人看见,人体的气味在徐徐上升
一只晴蜓在风中实现着平衡
大地呵,一些诗人在上面认真地行走
另一些诗人却用人工合成着诗歌


和你在酒巴

你的手和你的杯子放在一起
正接近那面墙壁,墙壁上的小房间
和墙壁上走动的猫,我的杯子
和我的手放在中间,中间插入了
一个指头般大小的烟,小拇指在燃烧
它勾引着另一个小拇指,在桌子上面
或者在桌子下面,酒在杯子里暧昧地笑
保留着甜蜜的敌意,你想用这样的谎言
把我灌醉,让我们共同犯下爱的罪行
你搂紧了我,把你的杯子放在我的嘴上
我的嘴迷惑地翘起来,羞涩得像一条鱼
无处躲藏,桌布像一张床单,手与手
相互勾引,你的手已离开了你的杯子
你的杯子撞倒了我的杯子,酒洒了出来


正午,在一条无人的空地上

正午,在一条无人的空地上
我发现了一只空瓶子
这是生长飞鸟的空地
我不能说服它,阻碍它
寻找一些简单事物的声音
空地弯曲着,飞鸟从地下
纷纷钻出,穿越我的眼睛
将错乱的翅膀带向远方
我发现了这只空瓶子,是它
让自己丢失,在光线交锋的中途
它让自己保持着永恒的距离
空地被炎热封锁着,飞鸟在正午
热烈地繁殖,一种不被粉碎的热情
在此时,漫延开来……


房屋靠近我们

房屋靠近我们,在月光下
一座冰凉的骨架,是冰凉的
钢筋混合着昨天逝去的日子
大地上有房屋诞生,就有
旧屋被弃。我爱对一座新屋
喋喋不休,幻想它的男主人
在沙发上或者在厨房擦拭银器
想念过去的情人,我甚至看见他
从房屋里走出来,又回到房屋里去
房屋诞生一个人,一个人在房屋里死去
一扇窗子就关闭了。房屋是我们
每一天的归宿,我们最终的归宿
要回到房屋里去,那是另一间房屋
装满了死者一生的谜团


香气缠绕的夜晚

主人居住在有炊烟的绿色山庄
他在门前买下一大块田地
像农艺师一样种植着各种植物
每到夜间这些植物散发出一种香气
我们在他的房间里睡觉,香气从窗外
飘渺而来,缠绕我们的身体
这些细节告诉我,主人是浪漫的主人
过一种自然的生活才是高贵的生活
晚上我们不想睡,我和我的爱人
小心地做爱,把门关紧,主人家的门很宽
主人在隔壁,也正与他的妻子做爱
伴随身体欲望的尖叫声传来
在主人家,在这个香气缠绕的夜晚
我听见上帝问:你快乐么?你们快乐么?


裂开的缝隙

蓝色的血管遍布我们的身体
使我们保持着快乐、安静或者沉默
在一些冒险的场合却变得冲动
蓝色的血管,它在一个人的体内
流动着,遇到利刃就会流出鲜红的血
死亡一旦来到,蓝色的血管变得僵硬
不可收拾,我已注意到了裂开的缝隙
你不可以回避,你也无法移动
一条船在河流中自由地行驶
许多船在许多条河流中行驶
河流是蓝色的河流,启迪着大地
启迪着在河流中日夜行走的人们
蓝色的河流是大地蓝色的血管
它种植着人类的果实,喜悦,和艰难


门与门

我一直注视着一个人,一个陌生人
我在楼梯口遇见过他,他打开了一道门
正是冬天,我正在浴盆中洗澡的时刻
这个人从某一个方向朝我走来,破门而入
这个人的眼睛在一开始的时候就装满了
关于门的故事,医院的门,公墓的门
这个人走遍了黑夜,站在一个小镇安静的门外
这个人左手藏着一把西班牙小牛角刀
右手握着一卷爱伦坡式的恐怖小说
身上有酒,还有心爱女人的照片
我与这个人匆匆一瞥,他招呼我开
我不慌不忙地去开门,门被推开了
但我醒了,门把我从现实推向幽蔽的梦境
门又把我从梦境扯回现实的一个角落


与人交谈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与人交谈
是我所不愿意的,因为我害
这里面的阴谋,光明也躲避不了阴谋
因为它有着虚弱的容貌和圣洁的面颊
我遇见一位和我一样热爱买花的绅士
他的交谈告诉了我他的身份
他寻找着花店里某一种鲜花
告诉我最近以来的某些事情
他的关怀包括他的某些无知
让我觉得比我看见的更加可
我听着,渐渐忘记了手中的花朵
人是很容易厌恶的怪物
它在一些混乱的地方徘徊
但是那只柔和的手却抓在你的心上


有时候会想起你

我幻想这是在某一个年代的小镇上
我喜欢小镇这样的地方,它的火车
总在黄昏的时刻开出,火车上有一些
很模糊的面孔,像咖啡一样浓郁而有味
我注意到这样的时刻,你会转过身来
那风马牛不相及的影子不断出现
又不断地屈服,下一时刻我置之不理
我坐在迷宫般的夜晚,看见一只蚊子
逃向窗外,找不到它想念的人
灯光一团和气又一盏盏地熄灭了
我站起来,从书写的混乱中逃离开椅子
面对镜子,或者投入到一场盛大的晚宴
有时候会想起你,因为花瓶里的玫瑰
每到午夜便张开它寂寞的嘴唇……


谁在倾听

你知道预感的气味和颜色么
它们的叛乱程度从两个方向
两个世界,恢复着一个人内心的秘密
我克制着不去想,不去判断
让它在整整一年的热爱中混乱下去
夜风吹动树影,摇晃着每天的房间
我的手在一支笔和一张稿纸的移动中
巩固着一个人对这个世界的信任
没有谁知道我内心的植物怎样生长
那月光下的棕榈树,大地呵
在一片高尚的忧虑中睡眠的大地
你能容忍一个诗人对另一个诗人
倾心和热爱么,今夜呵,风不能够
摇响树影,但是,今夜,谁在倾听


孩子,我的孩子

在阳光充足的地方,孩子很快乐地长大
他学会了掏钥匙,十几把钥匙在他裤袋里
隐瞒了他所有的幻想和缺点
有时候我试着出卖他的缺点
拆散他抽屉里一本硬皮抄的词语和诡秘
差异在很多地方,譬如睡觉爱暴露上身
钱币揉城一团,混合着支离破碎的油画
恐怖常常被他枕着,第一个受害者
就是给他打扫房间的人,我发现
一个小小的盒子被他装在一个更小更小的
迷宫里,里面是造反和废墟,象牙色的选择
他眷恋着飞翔的行迹,我克制着
不要打搅他,就像现在我坐在我的书房里
而他,听着嚼士乐陶醉在魔鬼编织的故事中


我旁边的一个男人

深深地低下头,并且埋藏在双臂之间
努力地寻找用手握住一本书的力量
我的力量哪里去了,我偶尔偷偷地看他
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刻想到的是河流的速度
我曾经在我的诗歌中把他作为敌人
并艰难地重复着对这个敌人的爱情和咒语
他向我隐约地表白着一种细致的风格
我知道寒冷的深度,穿着一件灰色的毛衣
向我走来时的困难,他说,马莉呵马莉
你今天穿得很漂亮……
敌人经常在我热爱的时刻出现
我旁边的一个男人,在现实的游戏中
延延绵绵,他的脚下布满蛛丝马迹
有时候这样的因素也使我们生病


危险正在窥视着一切

经过此处我的呼吸总变得急促
垂死者在一张白色的帐子里睡眠
活跃于房间四壁的蓝色蛛网
从白日的睡眠中醒来又睡去
黑夜温柔的手,吃力地唤着
垂死者的名字,恐慌静止着一切
远方的树叶落在了骇人的大地上
萨克斯乐手的哀歌被野狼追逐
冬天非常冷,他来到了黑夜的边缘
靠在月光上忧伤地哭泣,月光呵月光
垂死者的瞳仁映照着,疼痛而坚硬
爱情扫荡着一个时代垂死者的影子
危险正在窥视着一切,白色帐子里
垂死者有节奏地一起一卧


混乱动摇着我的决心

我慢慢地睁开眼睛,看见灰色的半球
被拦在窗外的铁树中间,花朵在上面
疲倦地开放,昨天夜里我读了大量的小说
我觉得这是一个错误,因为我的大脑里
装满了各种情节和语言的符号,骨架
躺在胃里,美丽的小肠在外边手舞足蹈
鼻子在咀嚼气味,嘴巴出卖了眼睛
身体不相信它所感觉到的一切
这真是要命,混乱动摇着我的决心
我伸出双手摸索着,却不知道要寻找什么
我不寒而栗地来到一面明晃晃的镜子前
镜子里的我头发竖立着,身后是网
一个女巫端坐在网中施展着法术
果仁逐渐裂开,露出了婴儿的肚皮


用语言杀伤自己

我等待着一只羊的出现
就像等待着一个牧羊人的出现
我等待着一只水碗的出现
就像等待着一条河床的旧石头的出现
我等待着一条歧路的出现
就像等待着一个密谋者的影子的出现
我没有找到最能够接近你的方式
我的脚不停止地向你叙述距离的悲伤
我的手抓不住你飘游在天空的风筝
我睡着了,又醒来,醒来了,又睡着
词语眼睁睁地望着我,它们兴高采烈
我只有在我的诗歌中用最美丽的语言
杀伤它们,也杀伤自己,为的是
又一次死在你面前,躺在你的怀抱里


少年的死

少年在门前喂养着白色的鸽子
那只秋千昨天被挂在一棵芒果树上
白色的秋千,黑色的树干,阁楼中
芒果叶散发出童年绿色的笑声
少年在秋千上荡来荡去,从空中
跌进梦境的深渊,风疾旋而起
伸长着身体,把少年高举起来
少年平躺在一座房间里,凌晨的雪花
覆盖着他的身体和蓬乱的头发
少年的死与秋千有关,少年的死
与无数个梦境有关,与夜晚有关
与一个秘密的许诺有关,多年以后
少年长大了,他叙述着一个故事
一个他经历过的又被他虚构的故事


在约定的风暴之下

你不必骄傲那些涂着蓝色的日子
和一本爱情的故事,我的目光
已不想再作疯狂的逃离
那不可重复的盲目,仔细地观察着我
令我吃惊,我在墙壁上画一幅自画像
在有绳索的地方挂一件美丽的衣裳
悬念的秘密图案,像气味的刀刃
有时展开着你,有时展开着我
但总是更加黑暗,更加隐蔽
重复着那些不可重复的假想
目光是有毒的,吸收了太阳的热力
在约定的风暴之下,在坠落之中
我无限从容地,认识了你的爱


我总是想哭

我总是想哭
没有任何缘由,没有停留
没有离去,没有谁告诉我难过的样子
风吹拂我的月色长裙
我总是想哭,因为天空不能倒立
夏天的雷声充满爆炸的金属
没有洞穴让蚂蚁藏身,让蚯蚓温暖
没有树叶覆盖昨日的脚印
目光无法暗示,沿途的路
没有风,没有熟悉的云雨披在身上
弓身进入潮湿的洞穴,咽下甜蜜的光
我总是想哭,你知道吗
夏虫的蜕变没有手足
一首诗歌没有名字


诗人之爱

想想还有什么办法,如果
我真的没有办法,如果
我真的只会写一首首诗歌
写出它的头颅和孤傲的身影
竖起的脊梁,忧郁而多血质的血,如果
我真的没有办法,或者只有小小的办法
你要相信我,相信诗人
我爱你劳动的双手,爱你
疲惫不堪的眼睛,爱你四处奔波为五斗米
折弯的腰身,爱你无以投宿时忍辱的呼吸
嘴角不安的苦笑,冷冷的无奈
一个脆弱的诗人,我爱你,你的迟疑
你天生的羞怯,你泪水构筑的夜晚
你的歧路和你温情的倦容


我相信眼前的天空

我相信眼前的天空
我相信天空下站着不眠的神灵
大地的口袋,盛满灵感和直觉
水底的星辰,爬着小蟹的足
预感突如其来的爱情
抑制激动的火焰,持续不灭
在神祗遗落的山岗,脚印尚存
目光与目光刹那接触,思想
这万劫不复的疼痛,依偎在情人怀抱
手心抚摸手背,如同黑夜吻别白天
心不再狂喜,泪不再夺眶而出
无论美梦成真还是苦苦哀告
神灵敞开一条不眠的隧道
让不同命运的人,在此相聚


诗人是一只羞怯的鸟

我的窗前,每天喧嚣不已
金发的宠儿走过,伸长脖子
朝我的屋宇眺望,我忧虑重重
眼睛毫无光芒,喋喋不休的声音弥漫
天空,到处喷射金色的油漆和果汁
幸福的尘埃吞噬金色的笑靥
贴紧大街的面颊。我已经没有了感觉
没有了眼泪,没有仇恨也没有热爱
我常被人盯视,不知那个人是谁
影子倒立着,我看不见自己,也看不见
亲人面孔。金发宠儿扭动脖子继续眺望
不时飞来金色的吻,还媚笑不已
他们说:原来是一个诗人!他们说
金色的时代,诗人是一只羞怯的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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