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杨,早期网络诗人,在《橄榄树》(诗阳主编,1995年创刊)上发表网络诗歌,曾任《橄榄树》诗刊编辑。
一个人吃饭 | 读诗的感觉 | 夜话 |
巴黎地铁印象 | 领带 | 一首关于秋天的诗 |
舌头 | 肖像 | 无题 |
香港 | 境地 | 教堂的尖顶指着上帝的臀部 |
一 一个人的日子 一个人吃饭 一个人吃饭,觉得 白饭很白 青菜很青,觉得 一个人需要面对的食物 有许多孤零零的颜色 互不相干 觉得 一个人煮的饭 一个人炒的菜 一个人吃 一些预期的味道没有出现 只有 一个人扒饭的声响 翻开 屋里的每寸空旷 有一种饥饿感突然加倍 有一种食欲已经减半 有一副肠胃空空荡荡 一个人的日子 一个人吃饭 就是这样: 一个人的日子很一个人 二 一个人吃饭,总有 一双筷子成双成对 把一只孤单的鼻子 显得十分孤单 如果我是一只筷子,该有多好 我一定和另一只筷子 恩恩爱爱 一个人吃饭,总有 三两只碟子 摆成一个很社会的群体 那一只鼻子 被摆在群体之外 如果我是一只碟子,该有多好 我一定盛一些 可以让身边的气流和对面的鼻子 都感到温暖的菜 如果我是一只碟子 如果我是一只碟子,呵 那样,这个世界 该可以节省多少孤独 然而,我不是 我只是一只孤单的鼻子 被一双筷子夹起 又放下 三 一个人吃饭,咀嚼 一个人的寂寞 寂寞,在米饭里 板结成粒状 一粒一粒,如蜡 不管你的胃绞痛 能不能消化 这些 一个个日子的苍白 你得把它们 一粒一粒咬碎 吞下去穿透肠胃 不能让泪水流出来 炒好的菜 已经放足了盐 没有人 可以替你吃饭 你的面前经常 堆起 一碗雪白的山 你得自己把它细细咬碎 吞下去穿透肠胃: 再孤独的日子 也要活下去 如果吞咽苦涩,请 添一勺清浅的汤水吧 那些漂了好久的菜叶子 反正也无家可归 一个人的日子 一个人吃饭 就是这样: 一个人的日子很一个人 四 一个人吃饭,偶尔想起 北京的一些周末 上一些相识的人家那儿 打游击蹭饭,想起 一些 劝菜喝酒的家常话 在红烧肉上滑来滑去 比红烧肉还暖和 还红烧,想起 几滴水酒,怎样 举着一把火 从嗓子眼窜入心窝 如今,他们 已被海水隔在那一头啦 我也训练自己一个人吃饭 有了一些日子 一个人吃饭,就想 要是现在 有个相识的人来敲门,该有多好 可以说会儿话儿 孤独,就是 想! 跟个人影儿说说话儿 然而,一个人的日子 一个人吃饭 墙上只长出一些钉子 挂满衣衫
读你的诗 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我说不出来 我想把它说出来 象一头珍奇稀有动物的名字 我记不起来了 我说不出来 只是 它还在那里 真的 在皮肤底下 某个地方 走着 我想把它说出来 可是刀子 刀子突然不见了 那把刀子 昨天还在的 削那只巨大的梨 美丽的皮切开 果汁汩汩地流 果汁淹过手和喉咙 我什么也不想说 我无话可说 果汁丰满极了 我只想什么也不说 只留一只鼻孔 呼吸空气 后来 那头动物就出现了 说 它告诉我的我必须告诉每一个人 显然 这会令我失去 一些隐私 甚至和一些女人的关系 可是刀子 刀子不见了 我的刀子呢 动物 果汁 刀子 梨 每一个人 和梨的皮 我抱着头 想这些物体 我不抱着头 也想这些物体 我无法拦截思想 和太阳的旋转 我说不出我想说的那个东西 我疲倦 深夜 我熄灯 火焰休息 我睡一会儿失眠 这时 一股水流突如其来 冲口而出 说 读你的诗 有一种感觉 就是想 跟你上床 我张大嘴巴 我没有说话 天亮之后 人们纷纷出现 你说 我还会说过 这没分寸的话吗 才这样想 那头动物 就走远了 真的
地球很小,电话线很长; 白天与黑夜经常对话。对话是关于 两个一样的梦想, 如何才能,不再流浪。 夜话里有许多语言,把忧伤 抚摸成光滑的石头, 再抹上,另一层忧伤; 夜话里有许多笑声, 用心良苦,把寂寞 进行一层又一层的包装; 夜话里有许多沉默,让心 用无言以对,来抚摸对方 就象当初,我们眼睛望着眼睛那样, 如今的电话线呵,只多绕了一层悲凉; 夜话里有许多家常,一点一滴, 都让泊在异乡的孤独日子, 散发多一点点芬芳; 夜话里有许多故事,娓娓传来, 写在心中空白的墙上, 故事是关于女儿,如何在 白天与黑夜的对话里,独自成长…… 天空很大,夜晚很长; 要到什么时候,我们的梦想 才能停靠 在同一张床?
一 一些衣服进进出出走来走去 衣服没有面孔 有手提包或者公文袋 一些衣服从站台挤上车门 车门关上。 昏暗摇拽的灯光下 一些面部神经瘫痪的脸孔 比几个扯起嘴巴咧著牙齿努力冲我微笑的蝙蝠 让我的上衣,心理正常一点 精神系统不够稳当的人 抓紧扶手。 二 车厢,这一截截无头苍蝇 在长年不见天日的地方 起哄 巨大的回声 已渐渐适合于人们迟钝的耳朵。 往最阴暗的黑洞里走去 送你去你要去的地方 送你回家 回家,有多种意思。 三 夹杂多种颗粒和味道的气体,袭击人们眼睛 人们捂住鼻孔 他们保护不了更多啦! 地铁四出散播这则消息 消息扑打人脸 这地铁,已大过往日。 四 我是一只有头的苍蝇 在找回家的路 路过站台墙边上一幅巨大的线路图 我只探一探脑袋 就给网住了 我使劲往外拔 我死劲往外拔 在那个巨大的黑蜘蛛来到之前 我得把头,拔出来! 几个旁观的人,袖手於数尺之外 他们交头接耳,说 那个黑蜘蛛消化过不少手指头啦 在等一颗黑而大的 我的头黑而大 我拼命挣扎,挣扎……后来 我终于脱身 逃到一截无头苍蝇的肚子里 感到安全。 五 我感到这份安全。 六 我把衣服坐得端正 拣起一份刚才别人扔下的报纸 摊开,随便浏览 一些食肉昆虫的新闻。 车又开时,我无意往窗外一瞥 猛然看见,自己的脑袋 还在那张蜘蛛网上 挣扎,死劲往外拔! 这时,那只巨大的黑蜘蛛的前脚 已在网的边上 探出了 毛绒绒的第一节 我惶然扔掉报纸 站起;又 坐 下。 七 我只能又坐下。 八 这样,一截无头苍蝇 就进入另一截更大的无头苍蝇内部 沉思 一个巨大的精神学问题 回家,到底是什么意思?
--题生日礼物,戏赠内子 一种体面的饰物。 被男人们专有了很久, 据说是为了一种美。 一种特别的饰物。 真正的寓意, 是让你自己打一个结, 温馨地套在脖子上。 自由是一个词。 笼子里的鸟儿看见天空很大。 神气的风筝, 牵一根生命的线。 家室的男人栓一条领带。 据说,这就叫作幸福了。 你的礼物占据我的胸膛, 人生里许多鱼与熊掌我不及遐想, 和你淡然走过今生, 我将漫不经心, 一副满足和无悔的模样: 在你的温情里,我已别无所求, 只要你在我的我在你的身旁, 只要我在你的你在我的心上。
晚饭后,我们谈到秋天 一谈到秋天,玻璃窗外的风 就吹过了屋里的窗帘 这样的傍晚,她轻声说起 一首关于秋天的诗 这时,她的神情遥远 我们被她视而不见 那首诗的意思,她说,主要是关于 一片黄叶子如何从树顶飘向树底 去吻它的影子 说到一片黄叶子 她的手势在空中飘着 她说,一片黄叶子 就这么飘着 这么飘着 从树顶飘向树底,去吻它的影子 当一片黄叶子在空中飘着 我们静静围着它坐着 后来,那片黄叶子飘到地上 她就说完了那首诗啦 我们的窗外也就秋天啦 她的手,当然也就 飘到窗外的风中去飘着啦 满天都是 这时,有人站起来 说去开暖气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游击战 主人在名字古怪的城市,寻找自己 脚印不是根据地,得到又失去 故土的河流在飘忽的梦里,穿进穿出 冷漠的楼群,赶着一群怪兽的影子 一夜一夜逼近,我们的房子 我们不断转移山头,疲于奔命 我们突然陷入重围,精神上弹尽粮绝 一个军团的洋罐头,把我围追堵截让我相依为命 铁皮每天翘起新的锋利 我的伤痛,不得不以更快的速度痊愈 三文治两面夹击我 热狗成群结队围猎我 我是猎物,我无路可逃 一根油条,如果有 一根黄灿灿油淋淋香喷喷的油条 在我手里,我本来应该是猎人的 乡愁的攻势更是凌利无比 它每次袭来,我们都胃疼不已 我唯一的防御,是故乡的一首歌曲 我唱着它,度过一些日子 我经常只唱那首歌的开始 快要唱到结尾的时候 喉咙太硬 只是,为了让味觉细胞不再精神崩溃 我不得不不停地唱 当我唱呵唱,唱到每个味觉细胞终于都精神崩溃的时候 主人破门而出踩足油门两百里 找一间偏僻狭小的中国店 买两块豆腐 那个火光鲜红的傍晚,豆腐香 一丝一丝升起,我 死去,又活来 我死去又活来呀,我的心事无药可救 我无法停止思念 多年以前 奶奶腌的那一坛子咸菜
把镜框,架在脸上,做一幅肖像 不然你说,我应该怎样,逼真自己 科学年头,时空光线 全都弯曲,谁还相信镜子 照相机更可疑 底片,相机的裤衩儿,在小孔后面偷窥一下 完后把影子,廉价拐卖给相纸 黑箱里做些别的手脚,出来的 还会是我原本的样子? 总之,照相馆和洗相片的 骗了我不少钱,我不说就是了 更大的问题是,凭像片 我根本无法证明,我是我父亲的儿子 生物技术也许足够先进了 可是那医生,你说,可靠吗
一 生命 在时间的荒城里 枯坐成一座空壳 风 把月亮 一片片撕走 眼睛 献给天空 两口幽深的古井 古井 因渴望而明亮 清凉的泪水 只流入最心中的地方 几页信纸 攥在手心很久了 手心的体温温暖它;一个 女人的心 在身后很远的地方 响来响去…… 二 山的那一边 布谷鸟一声声喊着 回家的路途 黑夜 却夜复一夜 定时到来,包围我 在我的身上爬上爬下 鞋子 遗落在灯光昏黄的地毯上 继续赶路 要去寻找一个太阳的传说 梦 被派出去追逐理想 也已经很久了 没有人听说过它流浪的消息 清晨 一些不再等待的头发 在镜子里 纷纷离我而去…… 三 孩子 快要如花似玉地 青春了吧
再广阔、再深厚、再茂密的热带雨林, 也只能慢慢消退,渐渐消失, 也不能包围这个城市, 不能把这些人类的眼睛 映得更绿,或者染得稍为湿润一点。 这些人们--这些黯淡的影子, 在这个灰色的城市,已经住得太久。 这些水泥地面, 这些水泥钢筋堆砌起来的空间, 既不期望阳光,也不渴望雨水。 这些长条形的人们,好像是 撒在水泥地面上的人类的种子, 他们好像准备好了一万种方法 来破壳而出,来让自己不断枯槁的头发不断 伸长, 去接近更高、更虚妄、更绝望的天空。 1998.6
心中的田地干旱已多年。 记忆变短; 失眠变长; 未来变得比祖国和希望 都更加飘渺而且遥远; 对故土和亲人的一丝丝怀想, 变得比风中的一袭衣裳, 更加必要,更脆薄,不堪一击-- 这样的忧郁症多么合身, 如影附形,无以蜕换。 在白日的灯光下读书; 在春天的气流中生病; 在异国的语言之间迷路; 在一些明亮景色的背后 翻看进退两难的皮肤; 在一条笔直的大街上 感觉脚下的弯曲 和心中的踟蹰--我们曾经 翻越过多少大海和崎岖! 家乡的山水,为何 总在晚餐之后的灯光中 摇曳升起? 你为何还要伸出舌头, 去舔一把身边、餐桌尽头、这堵 空白的墙? 这墙的滋味何止万千, 但主要是沁凉! 进入这样的境地, 你的口型,离方块文字 已渐行渐远-- 但你随时都准备着 把心中节节生长的一首汉语短诗 掏出来努力拼读, 拼读出一些四声的音响。 1999.1-1999.3
人类的教堂尖顶尖尖,指向天空。 如果上帝真的在天上,在那里端坐, 每一座教堂的尖顶,都将 指着他的臀部。 人类教堂的尖顶尖尖,指向天空。 上帝的天空空空,安慰人类--安慰他们的 心灵。 如果上帝的臀部不幸被教堂的尖顶刺中, 他会不会像人类的神经那样计较一点疼痛? 多少灵魂企盼着宗教般美好的归宿? 多少宗教依赖着教堂的四面支撑? 哪一座教堂的墙不要上升到尖顶? 哪一座教堂的尖顶不是指向无边的天空,指 向上帝端坐的臀部? 上帝让你们讲不同的语言, 一座伟大的通天塔便拦腰坍塌, 塔上纷纷努力的勇士纷纷掉入大海, 人类的奇迹荡然无存,连废墟也没有留下一 个。 上帝让你们信仰多种宗教, 于是心灵各自为政,人们心中的真理 版本各不相同,互不相通。 于是,信仰和理想擦起的战火,千年不灭。 上帝,如果你真的在高高的天上, 请你沿着尖尖的教堂溜下来,睁开眼数一数 如今在巴尔干半岛上沿不同弧线飞翔的 炸弹和头颅吧-- 噢!人类的教堂尖顶尖尖,指向天空。 上帝的天空空空,安慰人类。 如果上帝真的在天上,在那里端坐, 每一座教堂的尖顶,以及无数死者尖厉的喊 声, 都将指向他的臀部。 1999.5.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