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亚诗选

非亚(1965-),原名谢建华,出生于广西梧州,1987年毕业于湖南大学建筑系。曾获首届《广西文学》广西青年文学奖和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著有诗集《非亚卷》。

是事物使我变得如此安静 注视石头
奖励 自我反对
风景诗 孤独的月亮
另一个
给半岁的双胞胎外甥 两个人的生活
与日俱增 实在的迷雾
6月23日:一首从报纸看来的诗 惊蛰
一次郊游 为我三十五岁生日而作


是事物使我变得如此安静

是事物使我变得如此安静。既不叫喊,
也没有反抗
我如此亘久地坚持在椅子
是因为我看到
狂怒和急躁
最终软弱而
无用
我面对的世界始终是
如此一个繁纷的
外部世界。而内部
却异常的抽象和混乱
我甚至分辩不出
这两者到底有何区别,因此我
宁愿相信肉体
但我不会就此停止
我之所以还会成为桥梁,成为
两个世界之间的火花
拼接口
是因为我还能清晰地存在
现在,我的面孔
被镜子映照
如此安静
丝毫看不出,我内心激烈冲突的
痕迹,和嘴唇上狂暴的
语言


注视石头

在众多的事物面前,我只注视
石头。这些
不会腐烂的高密度
物质。这些被泥土
丢弃又深藏的果核。在一块细小的石头面前
我止步过吗
我曾登上,嶙峋巨石堆成的
高山。我依靠被敲打出来的
台阶,上升到大风和虚无的云朵
我也曾深入洞穴,在黑暗而潮湿的
石头胃部
停留
每一块奇异的石头面前,我丈量了
水成为石的过程。夏季平常的游泳
我也曾深潜河底,在游鱼之中
摸起光滑的石头
所有这些
尖锐的棱角,都消失了
光滑的石头让我相信,石头也会成为
灰尘
在无声无形的
暴力之中,碎裂、升腾
而比起树木、草、甚至羊群和马
石头,又能光荣地证明并存在一切
一座从地面升起的
房子,让我看见
石头被打碎
砌进了痛苦的钢筋和水泥
而命运的石头却几乎
难以让我看破
不祥的图案和风暴。在飞翔的河水
在两块巨石之间,我移动
我不会比石头,目睹得更多
坚持得更耐久
在成为另一种光芒和灰尘之前
我将铭记一切
容忍并继续表示沉默


奖励

我决定给昨天以一枚奖章,以表彰它对我的
安慰

奖励它让我在华东路有一座房子,可以写诗,睡觉,
乱喊乱叫

奖励它医院般的仁慈,太悲伤了有时它会说:
我认为,低沉的云朵是值得
同情的

还奖励它的刁难,有好几次
我冒着烟冲出房间,因为它,一连几天
都扯住我的衣角

但我还是,要奖励它的一片苦心
它跟父母一样,想让我摆脱
我身上的树丛,和前面的坏天气

它是一位好人----这我知道,当我
看着它,伸出手,要表示我的感谢
它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过身

又没入漫无边际的黑暗

2001.12.30


自我反对

有时我大叫着说:你是胆小鬼,是超级傻瓜,
是伪君子,是永远代表不了我的----
一件物体!!!

当我决定向东,像一阵风一样刮向墙壁
你就死了这条,让我呆在原地的心吧

在大庭广众,我不承认它说的每一句
都是我出自我口中的
它说的,纯属是讨好花草的
蠢话----表面的,气泡一样
易碎的

我承认和接受的

是它在灯下的,投在夜晚那弯曲
球体上的形象

2001.12.30-31


风景诗

站在桥上在流水中我抬头远眺
那深黛色的青山已融入了灰暗的黄昏
而那弯曲的邕江水
正用它细碎的反光,重新镀了一遍
桥上这个快坍塌的36岁的青年

2001.12.31


孤独的月亮

有时我一个人在家里呆着,都够孤独的了,但月亮,
好像比我,还要孤独。

我出现在阳台,
它出现在天边,
我低着头惊叹,它因寒碜
而闭上眼。

风吹着,
它身上已没有多少赞美的诗词,
我靠着栏杆,我想不出能给它哪些
更多更美的词。

深秋了,至少我还有一张床,可以躺下,
翻滚,在灯下捧一本书,
在被窝里阅读。

当我返身回房,不想再忍受它的哀与愁,
此时此刻,它独自一人,立在天边,
噢,它要熬到第二天的黎明。

2000.11.6.


一直没有人看见
我身体内的这盏灯
包括我自己
一直没有注意到这块移动的矿石
几乎是很久了
我一直没能伸出手去
遮掩,这风中熟透的雪梨
那柔弱而持久的光芒
透过我的心脏和皮肤
洒落在纸上
我看见了自己的这张脸
那些默默流动着血液的脉管
远处的群山又带来黑暗
带来一个夜晚的
宁静和耳语
有人打着灯笼
去看世界
感到悬崖的昏眩
现代我看到了
熄灭这光芒的不是别人
而是我短暂的肉体


另一个

在我的身体里还存在着另一个
另一个
他的面貌和我多么相似
我看到他的双手
伸出我的喉咙
抓住了桌上的面包和钢笔
我听到他用命令
让我有节奏地朝房间走
他用坚硬的骨头
支起了我的胳膊和头颅
让我的身体
整个地埋进椅子
写下那些
破碎而无用的文字
我绝对不是一个
能够带来鲜花和掌声
并朗诵好一首诗的人。但是我的影子
另一个孪生兄弟
埋藏得很深的一个嗓子
比我更容易感动眼前的
墙壁
我整日沉湎于幻想
是否和这一个有关
没有人会把我带进沙漠
迷宫、苍穹和大海
如此勇敢
仿佛一切都不曾
存在和发生
我们两个
那一个比周围的事物活得更长久
那一个的黑夜是白天
而白天是黄金和大火
现在,我拿着衣服站在门口
我看到另一个迅速把门打开
并平静地对我说
请进


给半岁的双胞胎外甥

每一次在照片里看到你们,我总是
凝望得这么久,并开心地笑了。
你们也笑了,也翻滚,玩耍,像两只
春天的小鹿,你们当然不知道,
你们的舅舅----他在人间,
写下了这么多无用而悲伤的诗篇,
他那颗,早已被循环的岁月
磨损的心,因你们,而仿佛一轮
新月,跃出云雾,看到明亮。

2000.11.22.


两个人的生活

两个人的生活,从这个房间到
另一个房间,两个人的生活,从侧面看,
好象能够穿越墙壁。

穿过了这道门,到另一道门,穿过这中间的规矩,
来到沙发或床,那无声的空气,正被他们
吞下,那颤抖的夜晚,在灯下灭亡。

两个人的生活:不紧不慢,单调而平凡,两个人的
生活,细数着钱币,或想着银行,两个人啊,
在卧室叠衣,在书房,写作或阅读。

唉,
他们白日的生活。他们夜晚的歌唱。
他们塑料罐里被压缩的笑,
青春和梦。

那微风吹拂的厨房,有他们的油、盐、酱、醋,
有他们回忆的,甜味的糖。

也有发霉了的食品,变质的磨菇,
也有墙角下的垃圾,和青苔。

他们在那里坐着,多么像两个机器人,说不上
是感恩,也说不上是什么表情,他们如此平静,
如此不痛哭流涕。现在,他们的窗外,
是散落的灯光,树木,微风,和工地上
一直轰鸣的挖土机。

2000.11.27.


与日俱增

我减少了,我身上所能
减少的东西:

年龄(也许应该是“时间”)、体重,
速度、身高、骨络
和肺活量(当年老时)。

坐在后院,喝着浓汤,
头发也开始,慢慢变白,
在二十年后的某个傍晚,

站在厨房外面,孤零零的,
像一株树,

排列整齐的日子,多么像一行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的古诗。

坐在草地,看着太阳,
我减少了上帝(如果真有的话)
给予我的一切:

跳跃、奔跑、漫游、灵敏
和性器的勃起能力(当像叶兹那么老时,
坐在火炉旁,去写另一首
《当你老时》的诗)。

2000.9.19.


实在的迷雾

节日后的空虚是实在的,他坐在房间,
感到自己的器官,好像被汽车堵着。
终于又上班了,闹钟的一阵尖叫,让他回到了发光的现实。
两天前,在400公里外的梧州,他度过了一段快乐时光。
离开了令人厌烦的省会城市,离开了熟人、传呼机和乌烟瘴气。
像尘埃一样降落,消失于人群之中。
呵,那飞驰的长途客车,那擦着耳朵的风,让他滚动得多么快。
仿佛在两块木头中打进一个榫子,在一段乐章中插入一个慢调。
他想起他的奔跑,他的步行,他坐的2元摩的,
他在云朵中,散的自己。
他知道,两天后,在他面前的这一堆零件,会涌出阵阵迷雾。

2000.10.9.


6月23日:一首从报纸看来的诗

《人是如何辞世的》,“濒死体验”,
你想象过吗?

第一段:
一个名叫查维.亚艾那的青年工人的叙述:
“我变成了一个孩子,由我已去世的姨妈
领着,她带着我,
走进一条发光的隧道,它是通向
另一个世界的,
她对我说:‘你要我找的
永恒的宁静,在另一个世界
你可得到的’,我双手
掩住双眼,但玛丽亚姨妈
轻轻地,把我的手拉回”。
10多分钟过后,亚艾那长眠不醒。

第二段:
一个65岁“死而复生”的商人,
向抢救他的医生们的叙述:
“我记得自己好像一朵轻云一般,逐渐由
我的肉身,上升到天花板,
医院的墙壁与铁门,都阻挡不了
‘这时的我’,我很快地
飞出医院,以越来越快的
速度,飞向虚无缥缈的天空,
接着我,又以极快的速度,在一条
无止境的隧道中前进,
在隧道的另一端,我看到有一点
亮光,这个亮光,
越来越明亮,越来越
大,当我,
到达隧道的尽头,那亮光变成
强烈无比的光源,我内心,
充满喜悦和爱,我不再有忧虑,
沮丧,痛楚和紧张”………
当我,
在一个傍晚,在报纸的
左下角,看到这样的文字,
我惊讶,震动于
有一天和我们相遇的死神,
还有着如此美好、
善良的面目。


惊蛰

傍晚,七点,窗外的雨,闪电,把一切都照亮了,
之后是雷鸣,春天的雷,第一次的雷鸣,又清脆,又突然,
我听见了,惊奇,兴奋,跑到窗下,
我只是想看看,冬天之后天空打雷的
样子。风刮着,雨更大了,
淡绿色的垂帘也飘了起来,而我回过头,
在昏暗的房间,好象看到一个
满脸怒气的人跑到了我们中间,粗野,高大,
穿着陈旧的蓝布衣,仿佛在说:“我从
冰凉的海底和岩石浮上来,
进入到空旷的夜晚,云,把一切
都弄脏了,当人们
从门扉紧闭的冬天里出来,
风,把他们的头发全吹乱了…….
而我,宁愿在山顶呆着,以便我,
可以从一个地方滚到另一个地方,
我唱歌,跳舞,扭着屁股,那怕在
大庭广众下出丑又怎样呢?
我可不想像你们,在难得的
春天面前还保持风度和沉默”。
四月初了,雨还在下,我想起两天前
回乡下时的情景:地上湿漉漉的,
在通往郊区的路上,又肥又好看的
南瓜苗,从菜地里,长了出来,
一大群燕子,划着弧线,另一些,
一字排开,像一群,等着某种活计的
乡下人,正站在高高的电线杆上,
它们飞,鸣叫,脑袋东歪西扭,
快活得把路上的我们忽略成空气,仿佛在说,“多美,
多棒,多好的季节啊,这么多虫子,
从地里冒了出来,吃都吃不完”。


一次郊游

良凤江森林公园。5月3号我们去了一次,
这是第二次,十二年前的夏天,我在那里,
有过一段浪漫史。今天故地重游,
身边的人,自然是妻子,岳父岳母,
和6岁的小外甥。
我们下车,横过公路,
木结构的大门,在工人和脚手架中扑入
视野,蓝色的门票,引导我们,
从临时、简陋的门口,穿过站立的
验票小姐。台阶,花草,
一条倾斜的小路,我们随着
日光,下降到
等待已久的树林,
野外的景致----天空,山水,
好像已将我们,搂进了
它的怀里。
矮树,广告,绿色的
导游牌,三条交叉的小路,
就让我们,从右边的这一条
开始吧----
我们来到水边、草地,在一张,
摇摆椅上我们一起
晃来荡去,阳光从
高大的树木落下,照在我们的脸上,
我们感到了一种
被树叶,过滤过的新鲜和清香。
脚下,一堆翻开的泥土,
暗示这椅子是新安装的--
我们拍照,削苹果,吃梨,
在陈旧的凉亭休息与停顿。当我们,
沿着一片森林走到另一片
森林,自由的氧气,从树梢
涌进我们的肺部,我们被一种
难得的风景从上午十点,一直缠绕到
下午二点。中午,在一块,
由十几棵大树
围起的空地,我们一起拍打那轻盈的
羽毛球,并在那里,度过了大约三十分钟。
当更多的人来到,
中心区的一块草坪,
我看到一个
身穿T恤的青年,在旁边的
高尔夫球练习场,正试图将一个
白色的小球,打到200米以外的远处…….。
5月3号,一个平常的假日,
我乘车来这里是为了看山水,
6岁的小外甥,在草丛里,
是为了抓蜻蜓和昆虫。


为我三十五岁生日而作

1 
傍晚,六点,“众客来”餐馆。我们像一阵风,从楼房,
落到地面,我们出去,穿过南京路,穿过菜市,
绕过行人和水果摊,我们看到树,看到云,
看到高楼,形形色色的餐馆,
我们拐进杭州路,
那里的空气,有一种鱼肉的香味。

2 
窗边的餐桌,两张红木椅,我们坐下,粉红的
小姐, 为我们倒上清淡的绿茶,白切鸡,牛百叶,
铁板尤鱼和一盘青菜,热情的小姐,
向我们推荐麻辣三丝,“开胃,爽口”,
我们就这样,在窗边,在无人注意的一侧,
在六点和七点,消耗掉桌上的食品。

3
晚餐后我们来到不远处的曼克顿广场,
装饰一新的室内,四层高的中庭,
光洁的地面,女工弯着腰,为花木浇水,
我们走到一楼:围观的顾客,
三十五元一件的T恤,黑暗在外面,已经慢慢聚拢。

4 
我还记得早晨你祝福我,生命里的第三十五个春天,
夜晚,母亲和妹妹打来长途,
“祝你生日快乐,心想事成……..”,
是啊,为什么不快乐呢,当我
放下电话,我知道,我那无知的生命,
已和这几个女人,紧密地, 
联系在了一起,

5 
夜深了,我还为这一日子的到来而难以入眠,
三十五岁了,既没有星光,也没有云
向我走来,我好象翻过一座山,
正向那山谷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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